首页 -> 2006年第6期

水泥花园

作者:[英国]伊恩·迈克尤恩 作 裘德 译




  “没错,”我说,“你的死期到了。”我拽着她的胳膊把她拖到床上。她躺倒后把膝盖抬得老高,她两手举起护着她的咽喉。她眼睛一刻都不敢离开我罩在她头上的那两只大手,它们随时都会猛扑下来。
  “走开走开,”她低声说。当时我觉得滑稽的是她是冲着那副手套而不是我说的。
  “它们是来抓你的,”我说,又把我的手放低了几英寸。“可是没人知道它们会先从哪儿下手。”她无力地想抓住我的手腕可我手一翻溜到她的手下面,于是那手套就紧紧箍住了她的胸腔,正好进入她的腋窝。当朱莉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时,我也哈哈大笑,为我的权力大为高兴。眼下在她的剧烈扭动中似乎有些恐慌。她没办法呼吸。她努力想说“求你住手”,可在亢奋中我怎么也停不住手。她肺里的空气仍然在小鸟一样的格格大笑中流失。一只手猛扯着手套粗糙的布料。当我向前一步想取个压制她的更好位置时,我感到有热热的液体遍布了我的膝盖。惊恐之下,我从床上跳下来,把手套从手上甩下来。朱莉的最后几声大笑转变为筋疲力尽的啜泣。她仰面躺着,眼泪流过颧骨落在头发上。房间里只有一股淡淡的尿味。我从地板上捡起手套。朱莉把脸别了过去。
  “滚出去,”她口齿不清地说。
  “对不起,”我说。
  “滚……出去。”
  汤姆和苏站在门口张望。
  “出什么事了?”我出去的时候苏问我。
  “没什么,”我说,很轻地把门带上了。
  大约就从这个时候开始母亲越来越经常地早早上床睡觉。她说她感觉整天都睡不醒。
  “再早睡几个晚上,”她会说,“我也就复原了。”
  这样就得由朱莉来负责晚饭以及督促我们睡觉了。苏和我正在起居室听收音机。朱莉进来就把它给关了。
  “把屋里的垃圾桶倒掉,”她对我说,“再把外面的几个垃圾箱放到门前去。”
  “去你的,”我大叫,“我在听收音机呢,”走上去想再把它打开。
  朱莉用手把开关盖住。当时我还因为袭击了她觉得挺惭愧,不好意思再跟她斗下去。象征性地又嘟囔了几句之后我就到外头抬垃圾箱去了。等我回来时发现苏正在厨房的水槽里削土豆皮。稍后,在我们坐下来吃饭时,餐桌上不像往常那么吵吵嚷嚷而是笼罩着一层很不自然的沉默。当我看向苏的时候她格格笑了。朱莉不管我们,她说话时也是压低声音对着汤姆讲。当她离开厨房带着一托盘吃食到楼上去时,苏和我就在桌子底下相互踢着玩,哈哈大笑。不过我们一听到她下楼的声音就消停了。
  汤姆可不喜欢母亲不在场的这些晚上。朱莉要他把自己盘子里的所有东西都吃掉,他还不被允许爬到桌子底下或是发出滑稽的声音。最让他气恼的是朱莉不让他在母亲睡着的时候进她的卧室。他喜欢一件衣服都不脱地爬上母亲的床依偎在她身边。朱莉拽着他的手腕带他上楼。“不是去那儿,”她平静地道。“妈正睡着呢。”汤姆开始撒泼哭嚎,可当朱莉又把他拖回到厨房的时候他就没辙了。他也有点怕她。她突然之间离开我们那么遥远,那么平静,那么确信她的权威。我想跟她说,“算了吧,朱莉,别再装蒜了。我们知道你到底怎么回事。”而且我继续跟踪她。可她理都不理我。她总是很忙而且她的目光只是偶尔短暂地碰到我的目光。
  我小心避免跟我母亲单独待在一起以免她再旧事重提。我从学校里知道她完全搞错了。可如今我每次开始搞,一天一两次,我脑子里就禁不住闪过装满血的两品脱装牛奶杯的情形,杯子上还盖着银箔。我跟苏待在一起的时间比以前长了。她像是挺喜欢我,或者至少不想费心赶我走。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她的卧室里看书,她也从不反对我躺在她身边。她看那种写她同龄女生的小说,十三四岁的,在她们寄宿学校里的奇遇。她从社区图书馆里借来那种巨大的、带插图的有关恐龙、火山或是热带鱼的书。有时我也随便翻翻,看看那些图片。我对那些知识一点兴趣都没有。我很怀疑那些恐龙的图画,而且我告诉苏没人知道它们到底长什么样。她则告诉我那些骨架以及所有那些能帮助重建它们形象的线索。我们能争整整一下午。她知道的远比我多,不过我下定决心不让她赢。最后,我们都烦了都一肚子怒气,就谁都不理谁了。不过我们大部分时间都像是同谋一样谈着我们的家庭以及我们认识的所有的人,讨论他们的“真相”。我们很想知道母亲到底病得有多重。苏曾听见她告诉朱莉她又要换医生了。我们都认为姐姐变得越来越自高自大。我如今不再把苏当个女孩子看了。她不像朱莉,她只是我妹妹,是个人。在一个漫长的星期天下午当我们正在讨论我们父母的时候朱莉闯了进来。我一直在说他们俩其实私下里互相痛恨而父亲死了正好称了母亲的意。朱莉挨着苏在床上坐下来,把腿架起来打了个呵欠,我犹豫了一会儿,清了清喉咙。
  “继续啊,”朱莉道,“听着有点意思。”
  我说,“没什么。”
  “哦,”朱莉说。她脸有点犯红,头低了下来。现在轮到苏清喉咙了,我们都等着。
  我傻呵呵地说,“我刚才在说我并不觉得妈当真喜欢过爸。”
  “是吗?”朱莉带着嘲弄的兴致说。她其实很气。
  “我不知道,”我嘟囔道。“也许你知道。”
  “我为什么就该知道?”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苏开口说,“因为你比我们跟她聊得多。”
  朱莉的愤怒通过不断累积的沉默表达出来。她站起身穿过房间后在门口又转身平静地说,“那只是因为你们俩根本不想搭理她。”她在门口停顿了一会儿等着听我们的回答,她走后留下一股非常淡的香水味道。
  第二天,放学后,我主动提出陪我母亲去商店买东西。
  “又不买什么重的东西,”她说。她正站在阴暗的门厅里,照着镜子给围巾打结。
  “就当散个步,”我咕哝了一声。
  我们沉默地走了几分钟,然后她挎住我的胳膊对我说,“就快到你的生日了。”
  我说,“是呀,是快了。”
  “你年满十五岁感觉高兴吗?”
  “不知道,”我说。
  我们在一家药店等着为我母亲配药时,我问她医生是怎么说的。她正在细看塑料盘子里装的包装成礼物的一块肥皂。她把肥皂放下开心地一笑。
  “哦,他们都只会胡说八道。我不再跟他们打交道了。”她冲着配药的柜台点一下头。“我只要弄到自己的药片就成了。”
  我长出了一口气。配好的药装在一个沉重的棕色药瓶里递了过来,我主动要求为她拿着。回家的路上她提议在我生日那天搞个小型派对,我可以从学校邀请几个朋友参加。“不,”我马上说。“就我们家里人好了。”一路上我们盘算着到底怎么过,我们俩都很高兴终于有了可以谈论的话题。我母亲记得朱莉十岁时我们搞的一个派对。我也记得,当时我八岁。朱莉哭哭啼啼的,因为有人告诉她过了十岁就再也没有生日过了。这一度曾成为我们家的一个笑话。我们俩都没提我父亲在其间起的作用以及我还记得的所有其他派对。他喜欢让孩子们整齐地排好队,安静地等着在他制定的游戏里依次上场。喧闹和混乱,孩子们毫无目标地四处乱转会搞得他非常恼火。还从来没有哪个生日派对他没对哪个人大发其火的。在苏的八岁生日派对上他想因为她四处乱荡送她上床睡觉。母亲插进来干涉,那也是最后一次搞派对。汤姆从来没有过派对。等我们走到大门的时候我们已经没什么话可说了。她在手提包里翻钥匙时我在想这次她是否会因为终于可以搞个没有他参与的派对感到高兴。
  我说,“可惜爸这次不能……”而她说,“小可怜。他会多么为你自豪啊。”
  我生日两天前我母亲就开始卧床了。
  “到时候我会起来的,”苏和我去看她的时候她说。“我没什么病,只不过非常、非常疲惫。”哪怕就在她跟我们讲话的时候她的眼睛都几乎睁不开。她已经做好了蛋糕冰镇了起来,蛋糕上是一圈圈漾开的红蓝装饰线。正中间插了根蜡烛。汤姆为此很是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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