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水泥花园

作者:[英国]伊恩·迈克尤恩 作 裘德 译




  三天后她死了。朱莉星期五放学回家后发现的,那正是放假前的最后一天。苏带汤姆游泳去了,我比朱莉晚几分钟到的家。我转过大门前的小路时看见她从母亲卧室的窗口探出身来,她也看到了我,可我们没打招呼。我并没马上就上楼。我把夹克和鞋子脱下来,从厨房接了杯凉水喝了。我打开冰箱看有什么可吃的,找到了些奶酪就着个苹果吃了。家里非常安静,我因为眼前那几个星期空空的假期觉得挺压抑的。我还没找到什么工作,其实我连找都没找。出于习惯,我上楼去跟母亲打个招呼。我发现朱莉站在母亲卧室门外的平台上,而她一看到我就把门关上而且弯腰锁上了。她微微有些哆嗦地站在我面前,钥匙紧紧握在拳头里。
  “她死了,”朱莉平静地道。
  “你说什么?你怎么知道?”
  “这几个月来她一直在等死。”朱莉一把将我推到楼梯上。“只不过她不想让你们几个知道罢了。”我马上对“你们几个”这种说法火冒三丈。
  “我想看看,”我说。“把钥匙给我。”朱莉摇了摇头。
  “你还是先下去,在汤姆和苏进来之前先让他们有个准备。”我一度想把钥匙硬抢过来,不过终归还是转过身去,头昏眼花,亵渎神灵地笑着,跟姐姐下了楼。
  
  5
  
  我来到厨房的时候朱莉已经在那儿安顿下来。她把头发绑成马尾,正背靠着水槽站着,胳膊抱在一起。她所有的重量都落在一只脚上,另一只脚平搭在背后的碗橱上,这么一来她的膝盖就凸了起来。
  “你到哪儿去了?”她说,可我没听明白。
  “我想看看,”我说。朱莉摇了摇头。“这个家由我们俩一起负责,”我绕过桌子的时候说。“她跟我说的。”
  “她死了,”朱莉说。“坐下。你还不明白吗?她已经死了。”我坐了下来。
  “我也是负责的,”我说着不禁哭了起来,因为我感到自己受了骗。我母亲还没向朱莉解释过她托付我的事就去了。去的可不是什么医院,是永远地去了,我的身份也就无法核实了。我一下子清楚彻底地理解到她死了的事实,我也就哭不下去了。不过我接着又把自己描画成一个母亲刚刚去世的人,于是我又能顺畅地哭下去了。朱莉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我一感觉到她手的触摸就仿佛通过厨房的窗户看到了一幅由我俩形成的静止的戏剧场景,一坐一立,而且一下子我都分辨不出哪一个是我。我下面有个人在我指间所及之处坐在那儿哭。我不确定朱莉到底是在体贴地还是不耐烦地等我哭完。我连她是否在想着我都不确定,因为放在我肩膀上的手的触摸丝毫不带感情。这种不确定使我止了哭声。我希望能看到她脸上的表情。朱莉又回到她刚才在水槽边的姿势并说,“汤姆和苏就要回来了。”我用厨房的手巾擦了脸擤了擤鼻子。“他们一回来我们也就告诉他们吧。”我点了点头,我们俩就不再言语地站在当地等了约半小时。
  苏进门来朱莉把母亲去世的消息告诉她后,两个女孩子都痛哭流涕并拥抱在一起。汤姆还在外头什么地方玩。我眼看着姐妹俩哭作一团,觉得如果不看着又会显得不友善。我觉得自己被排除在外头,可又不希望表现出来。我把手放在苏的肩膀上,学朱莉的样,可她们俩压根就没注意到我,就像两个拳击手相互扭住对手根本顾不上别的,于是我又把手拿开了。朱莉和苏一边哭着一边说着些莫名其妙的事,也许是自言自语,也许是讲给对方听。我希望我也能像她们俩一样放任自己,可我觉得像是被人注视着。我想跑开去照照镜子里的自己。汤姆进屋的时候姐妹俩这才分开,一起转向他。他要了杯果汁汽水,一口气喝完又跑出去了。苏和我跟着朱莉上楼,当我们在她身后站在平台上等着她开门时,我把苏和我想象成一对小夫妻,就要被领进一个邪恶的旅馆房间。我打了个嗝,苏格格笑了,朱莉嘘了我们一声。
  窗帘并没有拉上,朱莉后来告诉我是“免得人家起疑”。房间里洒满阳光。母亲靠坐在一堆枕头上,两只手伸到床单底下。她原本可能在打瞌睡,因为她的眼睛并不像电影里的死人那样大睁着,不过也没完全闭上。床边的地板上堆着她的杂志和书籍,床头桌上的闹钟还在滴滴答答走动,还有一杯水和一个橙子。苏和我干站在床尾看着,朱莉则抓住床单想用它罩住母亲的头。因为她坐在床上,床单够不着。朱莉用力一拉,床单给拉了出来,她能盖住头了。可母亲的脚又露了出来,它们从毯子底下伸出来,青白颜色,每个脚趾间都有点空隙。苏和我又笑出了声。朱莉把毯子拖过来盖在脚上,可母亲的头又露了出来,就像个揭了幕的雕像。苏和我不可抑制地大笑起来。朱莉也笑了;她紧咬着牙关整个身体都在哆嗦。床单毯子终于理好了之后,朱莉过来跟我们一起站在床尾。透过白色的床单,母亲头和肩膀的形状历历在目。
  “这看起来太可笑了,”苏哭道。
  “一点都不可笑,”朱莉激烈地说。苏探身向前把床单拉下来,露出母亲的头,朱莉几乎同时猛捶苏的胳膊并大叫,“不要碰她。”我们背后的门开了,汤姆进了房间,他刚在街上玩过游戏,还气喘吁吁的。
  朱莉和我一把抓住他,他就说,“我要妈。”
  “她睡觉呢,”我们低声说。“看,你看得见的。”汤姆挣扎着要冲过去。
  “那你们刚才干吗还大呼小叫的?我不管,她没睡,是不是,妈?”
  “她睡得可沉了,”苏说。有那么一瞬,我们好像可以通过沉睡、深深的沉睡使汤姆接受死的概念。可对此我们并不比他懂得更多,而且他也感觉到出了什么事。
  “妈!”他大叫,拼命想摆脱我们冲到床边去。我抓住了他的手腕。
  “不能这么做,”我说。汤姆朝我脚踝踢了一脚,挣脱了我的手,溜过朱莉跑到了床头。他一只手撑着母亲的肩膀,把鞋子脱掉,然后洋洋得意地瞪着我们。这样的场景以前也发生过,有时候他能得手。事已至此,我只能由他自己来发现真相了,我只想看看事情到底怎么发生。可汤姆刚把床单拉下来爬上床去靠在母亲身边,朱莉就一跃而起抓住了汤姆的胳膊。
  “来,”她声音很柔和,同时往下拉他。
  “不嘛,不……”汤姆拖长声音尖叫着,就像以往一样,空着的一只手抓住了母亲睡衣的袖子。朱莉拽汤姆的时候,母亲也以一种僵硬恐怖的方式向一旁倒下,她的头磕到了床头桌,闹钟水杯都被撞到了地板上。她的头嵌进了床和床头桌之间的空隙,而且枕头边的一只手也露了出来。汤姆安静下来动也不动了,几乎呆了,任由自己像个盲人一样被朱莉领走。苏已经离开了房间,不过我并没注意到她什么时候走的。我犹豫了一会儿,不知道该不该把尸体推回到原位。我朝她走了一步,可怎么都不敢碰她。我奔出房间,砰地把门关上,锁上房门把钥匙放在自己兜里。
  傍晚的时候汤姆在楼下的沙发上哭着睡着了。我们用条浴巾给他盖上,因为谁都不想一个人上楼去拿条毯子。剩下来的时间我们就坐在起居室里,都不怎么说话。苏哭了一两回,然后又自己止住,仿佛她已经费不了这个力了。朱莉说,“她可能是在梦里去世的。”苏和我点了点头。几分钟后苏加了一句,“这就没什么痛苦了。”朱莉和我喃喃地同意。停了挺长时间后我又说,“你们饿吗?”姐妹俩都摇了摇头。我很想吃点东西可又不想一个人吃。我不想一个人干任何事。等她俩终于同意吃点什么的时候,我拿进来面包、黄油和橘子果酱还有两品脱牛奶。我们一边吃着,自然也就有了话题。朱莉告诉我们她第一次“知道”是在我生日的两个星期前。
  “我生日那天你做了徒手倒立,”我说。
  “你唱了《绿袖子》,”苏说。“可我干什么来着?”我们都想不起苏干了什么,她就不断地说,“我知道我肯定也干过什么,”一直到我让她闭嘴。午夜过后不多久我们一起上楼去,在楼梯上贴得特别近。朱莉领头,我背着汤姆。刚上到第一个平台,在经过母亲房门前我们都停下来挤作一团。我想我都能听到她房间里那个闹钟的滴答声。我很高兴门是锁着的。我们把汤姆放在床上的时候并没惊醒他。两个女孩子心照不宣地决定睡在一起。我上了自己的床紧张地仰面躺着,一旦脑子里出现一个我想逃避的想法或是景象我就猛地把头甩向一旁。半个小时后我走进汤姆的卧室,把他抱到我自己床上。我注意到朱莉房间的灯仍亮着。我用胳膊搂住我的小弟弟沉入了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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