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水泥花园
作者:[英国]伊恩·迈克尤恩 作 裘德 译
“为什么?”我在她后面叫道。
“她觉得不舒服,”朱莉头都没回地道。“她头痛。”我骂了一声把锤子倚在墙上。
母亲如今已经几乎起不来床了,我也就当作想当然的事实接受了下来。她是一点点逐渐卧床不起的,我们也就没觉得有什么大惊小怪。自从我生日那天,那是两星期前了,她就根本没起来过。我们适应得相当不错。我们轮流用托盘把吃食送上去,由朱莉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购物。苏帮她做饭盘子由我洗。母亲的床上堆满了杂志和图书馆借的书,可我从没见她翻过。大部分时间她都坐在床上打瞌睡,我进去的时候她会略微一惊,醒过来,说句类似“哦,我肯定是迷瞪了一会儿”之类的话。由于我们一个客人也没有,也就没人问她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我也就没有当真琢磨个这个问题。我们后来才知道,其实朱莉了解更多的情况。每周六早晨她都带着处方去配新的药,回来时那个棕色的药瓶就又满了。没有一个医生来看过母亲。“医生我可看够了,我检查的次数也够我一辈子的数了。”在我看来这理由够有说服力的了。
她的卧室变成了整幢房子的中心。她打瞌睡的时候,我们就聚在那儿闲聊或是听她的收音机。有时我听到她指示朱莉该买些什么,或是汤姆该穿什么衣服,总是温和迅速地低声交代。“等母亲起来的时候”成了不久的将来一个模糊、不可知的时段,到那时一切就将恢复如常了。朱莉显得很严肃很能干,可我怀疑她在滥用职权,她很享受命令我们干这干那的过程。
“你该打扫一下你的房间了,”有次周末她对我说。
“你什么意思?”
“像个垃圾堆,都发臭了。”我什么话都没说。朱莉继续道,“你最好打扫一下。妈说的。”因为母亲病了,我觉得我应该听她的话,又因为我什么都没干我心里也就一直放不下,担着个心。可母亲从没对我提过我房间的话,于是我又开始想她根本就没对朱莉说过什么。
盯了我的大铁锤一两分钟后,我转到了后院。时值七月中旬,还有一个星期就放暑假了,而且一连六个星期每天都热得要命。雨像是再也下不起来了。朱莉很想把自己晒黑,已经在那个碎成石堆的假山顶上清理出一小块平地。每天放学后她都会铺开浴巾晒上一个小时。她躺下后手和手指头都会平摊在身旁,每隔大约十分钟她会翻个身肚皮朝下,用拇指把比基尼的带子松开。她喜欢穿上件白色的校服罩衫显出她晒黑的肤色。我转过屋角的时候她才刚刚重新安顿好。她趴在浴巾上,头支在前臂上,脸背着我朝向隔壁的荒地,荒地上大簇丛生的荨麻都快旱死了。她身旁的太阳镜和一管浓稠的助晒油之间放着个迷你晶体管收音机,银黑相间,传出几个男人细弱轻快的声音。她躺着的空地外围的假山周边直上直下。只要在她左边轻轻推那么一下她就会跌到我脚底下来。灌木和野草都枯死了,她的比基尼,鲜艳而且明亮,成为假山上唯一的绿色。
“嘿,”我盖过收音机里的声音叫了她一声。她并没有回头看我,可我知道她听到我的声音了。“妈什么时候跟你说要你告诉我不要砰砰乱砸的?”朱莉既没动弹也没吱声,于是我向假山上爬了几步为的是看到她的脸。她眼睛睁着。“我是说,你不是一直都在外头的嘛。”可朱莉却说,“帮我个忙成吗,在我背上涂点助晒油。”我往上爬的时候踩松了一块巨大的石头,它轰隆一声掉在地上。
“小心点,”朱莉道。我在她打开的两腿间跪下,从管子里往手掌心喷出一种白色的乳状液体。“抹到肩膀和后颈上,”朱莉说,“那是最要抹的地方。”然后低下头让头发垂到前面露出脖颈。我们虽说离地面也就五英尺高,倒似乎能觉到一丝清爽的微风。当我把乳液抹到她肩膀上时,我注意到我自己的手衬着她的背显得非常苍白而且肮脏极了。她肩上的带子已经松开了,拖在地上。我要是往旁边偏一点就能看到她的乳房,在她身体的阴影下若隐若现。我抹完之后她又透过肩膀叫我,“再往腿上抹。”这次我能抹得多快就抹多快,眼睛半闭着。我胃里觉得灼热而且想吐。朱莉的头再次靠在前臂上,她的呼吸缓慢而又均匀,像是睡着了。收音机里传来尖声播报比赛结果的声音,带着恶意的单调语气。一等她两条腿都抹匀了我就从假山上跳了下来。
“谢了,”朱莉睡意朦胧地喊了声。我匆忙进屋上楼来到浴室。那天傍晚时分我把那柄大锤扔到了地窖里。
每隔两天就轮到我早上带汤姆去上学。每次都不容易让他上路。有时候他又喊又踢的,你得硬把他提溜出去。有天早上,这一套完了之后不久,我们走在路上时他相当平静地告诉我他在学校有个“敌人”。这个词在他嘴里说来听着很怪,我就问他到底什么意思。他解释说学校里有个比他大的男孩总是跟他过不去。
“他总是打我的头,”他用一种几近惊异的调子说。我一点也不觉得意外。汤姆正是那种招人欺负的孩子。他的个头在六岁的孩子里小了些,而且身子很弱。他面色苍白,有点招风耳,笑起来一副白痴相而且黑色的头发在额前形成厚厚的偏分的刘海。更糟的是他小事上喜欢耍小聪明而且爱跟人分辩——操场上完美的受气包典型。
“告诉我是谁,”我说,把我的塌肩直了直,“我帮你收拾他。”我们在学校外头停下来,透过黑色的栏杆往里看。
“就是那个,”他最后说,指着一个小木棚的方向。那是个瘦得皮包骨的孩子,比汤姆大个一两岁,红头发而且满脸雀斑。最卑鄙的那种,我暗想。我飞速穿过操场,伸出右手一把揪住他的翻领,左手卡住他的咽喉,砰砰地把他往棚子上撞,然后把他制在那儿动弹不得。他的脸哆嗦着而且像是鼓出来一块。我真想哈哈大笑,得意得不行。
“再碰我弟弟一指头,”我嘶声道,“我就把你两条腿给卸了。”然后我就走了。
当天下午是苏把汤姆从学校带回家的。他的衬衣一片片地挂在背上而且有只鞋子也不见了。半边脸又肿又红,一边的嘴角也破了。两个膝盖都擦伤了,小腿上是一道道干了的血痕。他的左手肿着而且一碰就疼,像是用脚给碾的。一进门汤姆就发出一种怪异的动物般的嚎叫,马上要上楼。“不能让妈看到他这个样子,”朱莉叫道。我们就像一群猎狗扑向一只受伤的兔子一拥而上,把他带到楼下的浴室里并锁上了门。我们四个进去之后里面也就没多少空间了,在这个封闭的小空间里汤姆的哭声简直震耳欲聋。朱莉、苏和我紧紧围住汤姆,给他脱衣服的时候不断吻他爱抚他。苏自己也快哭出来了。
“哦汤姆,”她一遍遍地说个没完,“我们可怜的小汤姆。”就在这个过程中,我还有心嫉妒我这个赤裸的小弟弟。朱莉坐在浴缸边上,汤姆就站在她两膝之间,在她用药棉给他擦脸时靠在她身上。她空下的那只手扶着他,手掌平贴着他的肚子,就在腹股沟上头。苏拿了块冷面巾敷在他擦伤的那只手上。
“是那个红毛干的?”我说。
“不是,”汤姆哭着道。“他一个朋友。”他被清理干净后就不再显得那么受伤了,那种戏剧感也就随之退潮。朱莉用一块浴巾把他裹好抱他上楼。苏和我先上去应付好母亲。她肯定听到了什么,因为她已经下了床而且穿上了晨衣,正准备下去呢。
“不过是在学校里打了一小架,”我们告诉她。“眼下已经都好了。”她又回到床上,这时朱莉就把汤姆安置在她身边。稍后,当我们围坐在床边聊着打架的事喝着茶时,汤姆仍然裹着那条浴巾,沉沉入睡。
有天晚上晚饭后我们待在楼下。汤姆和母亲都已经睡了。当天母亲派朱莉去了趟汤姆的学校,跟他的班主任谈了汤姆受欺负的事,我们一直就是在聊这个。苏告诉朱莉和我她跟汤姆有过一次“怪异已极”的谈话。苏在卖关子,等着我们催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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