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水泥花园
作者:[英国]伊恩·迈克尤恩 作 裘德 译
我八岁那年有天早上假装病得很厉害,从学校回了家。我母亲就对我宠个没完。她给我套上睡衣,把我背到起居室的沙发上用毯子把我整个包起来。她知道我其实是趁我父亲和姐姐妹妹不在家的时候跑回来独占她的。也许她也高兴有个人白天在家陪陪她。我一直躺到傍晚时分,在她忙活的时候不错眼地望着她,她到别的房间去的时候我就密切地听着。我因为她这么独立的明显事实深受触动。她就这么干下去,哪怕我上学去了不在她身边。这就是她干的工作。每个人都在继续干自己的事。当时的这种领悟一直让我难忘,不过并不痛苦。如今,眼看着她弯腰把鸡蛋壳从桌子上扫到垃圾桶里,同多年前相同而又简单的认识却传达出悲哀和可怕的感受,令人难以忍受地混合在一起。她不是我或我两个姐妹捏造出来的,虽说我还在继续捏造和忽略着她。她在挪动一个空牛奶瓶时,突然转向了窗口。我马上后退。当我沿着房子边的小路跑开时,我听到她打开后门并叫着我的名字。我转过屋角时瞥见了一眼她的身影。我跑上大街之后她又在后面喊了我一声。我一路奔下去,想象着她的声音追着我的脚印一路跟过来。
“杰克……杰克。”
我在学校门口赶上了我妹妹苏。
3
我知道天已经亮了,也知道我是在做着个不好的梦。只要在意识上努把力我就能把自己唤醒。我试着活动我的两条腿,让一只脚碰到另一只。任何一点细微的知觉都足以让我摆脱梦境。我被一个看不见的什么人跟着。他们手里拿着个盒子而且他们想让我往里看,可我继续匆忙往前赶。我犹豫了一会儿,再次尝试挪动两腿,或者睁开眼睛。可有个人拿着那个盒子又来了,我没时间了只能继续跑。然后我们就面对面了。那个盒子是木头的,装了铰链,也许原来是装很贵的雪茄的。盖子被抬起了半英寸左右,可里面太暗了什么也看不见。我为了争取时间继续往前跑,而这次我终于成功地睁开了眼睛。在眼睛再次闭上之前,我看到了我的卧室,我的校服衬衫躺在一把椅子上,一只鞋子底朝天倒在地板上。然后又出现了那个盒子。我知道里面有个小动物,被硬关在里头而且臭得厉害。我竭力想大喊一声,希望用自己的声音把我唤醒。可是喉咙根本没法发声,而且我连动一下嘴唇都做不到。那个盒子的盖儿再次被掀起来。我没办法转身逃掉,因为我已经跑了整整一个晚上,眼下别无选择只能朝里面看了。这时我听到我卧室的门打开了,还有走过地板的脚步声,不禁长出了一口气。有人在我的床沿上坐了下来,紧靠着我,我能把眼睛睁开了。
我母亲坐在床上的架势就像要哄我把两条胳膊伸进睡衣里。我的闹钟显示已经八点半了,我上学要迟到了。我母亲应该已经起来两个小时了。她散发出她用的亮粉色肥皂的气味。她说,“我们该谈谈了,你和我。”她一条腿架在另一条上头,两只手搁在膝盖上。她的背挺得很直,就像朱莉一样。仰面这么躺着使我觉得很是被动,于是我挣扎着要坐起来。可她说,“你再躺一会儿。”
“我要迟到了,”我说。
“你再躺一会儿,”她重复道,特别强调最后一个词,“我想跟你谈谈。”我的心脏跳得飞快,我盯着她脑袋后面的天花板。我还没完全醒明白。“看着我,”她说。“我想看着你的眼睛。”我直视着她的眼睛,她的目光焦虑地扫过我的脸颊。我在她的眼睛里看到自己膨胀了的映像。
“你近来在镜子里看过自己的眼睛吗?”她说。
“没,”我没说实话。
“你的瞳人很大,你知道吗?”我摇了摇头“而且你才睡醒眼睛下面就有了眼袋。”她顿了顿。我能听到楼下其他人吃早饭的声音。“你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吗?”我又摇了摇头,她又顿了顿。她俯下身来急切地说,“你知道我们在谈什么,对吧?”我耳朵里满是砰砰的心跳声。
“不知道,”我说。
“你知道,儿子。你知道我们在谈什么,我看得出来。”
我别无他法只得用沉默来确证这一点。这种坚定的态度压根就不适合她;她声音里有一种平板的、演戏一样的调调,逢到不好开口的时候她就只能用这种调调讲话。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都在干吗。你已经长成个年轻人了,为此我很是骄傲……有些事本该由你父亲告诉你的……”我们都把目光转开了,我们俩都知道这不是真话。“长大挺不容易的,不过你要是继续这么下去,你就会对自己造成很大的伤害,对你正在长大的身体造成很大的伤害。”
“伤害……”我学舌道。
“没错,看看你自己,”她的语调柔和下来。“你早上起不来床,你整天都累得要死,你喜怒无常,你澡都不洗衣服也不换,你对姐妹们和我都很粗暴。而我们都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每次你……”她声音低了下去,目光转向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每次……你干那个,就等于失去两品脱的血。”她蔑视地望着我。
“血,”我低声道。她俯下身来轻轻地吻了我面颊一下。
“我对你说这些你不介意吧?”
“不,不,”我说。她站起身来。
“总有一天,等你年满二十一岁了,你会回过头来感谢我告诉了你这些事。”我点点头。她弯下腰来充满感情地揉了揉我的头发,然后迅速离开了房间。
姐妹俩再也不跟我一起在朱莉的床上玩了。那些游戏在父亲死后不久就停了,虽说并非因为他的死我们才停的。苏变得不情不愿。也许是她在学校里学到了什么所以羞于再让我们对她为所欲为。我一直都没弄明白,因为这种事是没法讨论的。而朱莉现在是越发遥远了。她开始化妆并有了各式各样的秘密。在学校排队吃饭时有一次我听到她称我为她的“小弟弟”,这让我很受伤。她还跟母亲在厨房里长谈,要是汤姆、苏或是我突然闯进去她们就又闭口不谈了。朱莉也像我母亲一样对我的头发或是我的衣服说三道四,而且一点都不温和,反而冷嘲热讽的。
“你浑身发臭,”一旦我们之间有了分歧她就会这么说。“你真是浑身发臭。你干吗从不换件干净衣服?”类似的说三道四总会激得我口不择言。
“去你娘的,”我会嘘她,然后就去抓她的脚脖子,立誓把她胳肢死完事。
“妈,”她会大声尖叫,“妈,管管杰克!”然后我母亲不论碰巧在哪儿都会疲惫地喊一声,“杰克……”
最近一次我胳肢朱莉的时候专等母亲去了医院才下手,我戴上一双巨大、肮脏的园艺手套,上次还是父亲戴过它,然后跟在朱莉后头进了她的卧室。她坐在她平常做作业的小桌子旁边。我站在门口把手藏在后头。
“你想干吗?”她满怀厌恶地道。我们在楼下一直争吵来着。
“来抓你,”我没再罗嗦,马上朝她伸出巨大的手掌,手指头往外撑着。单单这个架势就把她给降伏了。她竭力想站起来,可还是跌回到椅子上。
“你敢,”她格格大笑的间隙不断地说,“谅你也不敢。”
那两只巨大的手离她还有几英寸的时候她已经在椅子上痛苦地扭动,尖声大叫着,“不……不……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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