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水泥花园

作者:[英国]伊恩·迈克尤恩 作 裘德 译




  “已经关了,”我气急道。可他上楼梯的时候咳得厉害。
  他已经按照他的规划建造而非仅仅培植了他的花园,他有时候在晚上将他的规划摊在厨房饭桌上,我们是透过他的肩膀看到的。有数条石板的小径通往才不过几英尺远的花床,却故意造得曲里拐弯。有一条小径螺旋形沿一座假山而上就仿佛是条山间通道。有一次他看到汤姆径直从一侧登上那座假山,将那条小径当短短的一截台阶用结果恼得他不得了。
  “按规矩上,”他透过厨房的窗户大喊。高出一堆石头几英尺的位置还有一块牌桌大小的草坪。草坪的四周只有种一行万寿菊的位置。他自己称其为空中花园。空中花园的正中央是个跳舞的潘神的石膏像。随处都会突然出现一段台阶,先下再上。还有个池塘,底儿是蓝色塑料的。有一天他还用一个塑料袋带回来两条金鱼。当天就被鸟吃了。那些小径实在太窄了,你很有可能失去平衡栽到花床里。他选花的标准是端正和对称。他最喜欢郁金香并把它们单独种在一处。他不喜欢灌木常春藤或是玫瑰。他不要任何长得乱蓬蓬的植物。我们两边的房子都被拆除了,一到夏天空地上就会蓬勃地长满野草和野花。在他第一次犯心脏病之前他曾打算建一道高墙把他自己的世界保护起来。
  我们家里流传着几个笑话,都是父亲发明并维持下来的。笑话苏的眉毛和睫毛少得几乎看不出来,笑话朱莉一心想当个著名运动员,笑话汤姆时不时地尿床,笑话我当时刚刚开始长出来的粉刺。有天吃晚饭的时候我把他的餐盘递给他,而他说他可不想让他的晚饭靠我的脸太近。笑声很是短促,也不过敷衍一下。因为类似的小笑话都是父亲一手策划的,所以没一个是针对他的。那天晚上朱莉和我把我们俩锁在她的卧室里一起编了满满好几张纸的笑话,既粗鲁又过分。我们编的每一个笑话似乎都很好笑。我们从床上滚到地上,紧抓着自己的胸口,笑得呼天抢地。汤姆和苏紧着敲门要我们放他们进去。我们最好的几个笑话,我们觉得,当属于那一问一答的。其中几个涉及父亲的便秘。可我们知道真正的靶子是什么。我们选出最好的,再加润色和排练。然后我们又等了一两天。晚饭时间到了,他又一如既往地拿我脸上的痘痘开心。我们等着汤姆和苏笑完。我的心脏像要跳出来一样,所以很难做到像我们彩排的那样语调随便平常。我说,“今天我在花园里见到一样东西,可吓了我一大跳。”
  “哦,”朱莉道。“什么东西呀?”
  “一朵花。”
  可似乎没有一个人听到我们的话。汤姆在自言自语,母亲往自己的杯子里倒了点牛奶,而父亲则继续极其小心地往他面前的面包片上涂黄油。一旦黄油漫过了面包边缘他马上飞快地用餐刀把它给抹回来。我觉得我们也许该更加大声地再讲一遍,于是我看了朱莉一眼。可她故意视而不见。父亲抹完黄油之后就离开了房间。母亲说,“这没什么必要吧。”
  “什么呀?”可她再没对我说什么。我们编的笑话并没针对到父亲,因为它并不好笑。他生气了。当我竭尽全力想自感得意的时候我却觉得挺内疚的。我努力想说服朱莉我们大获全胜了,因为反过来她也会说服我。当晚我们又让苏躺在我们中间,可那个游戏也变得索然无味。苏觉得烦了把我们撂下走了。朱莉为了表示歉意故意想方设法地讨好他。我无法面对这件事,不过等两天后他第一次跟我说话的时候我才长出了一口气。后来我们很长时间都没再提那个花园,当他用他的规划铺满餐桌的时候就剩下他独自一人在看了。他第一次犯心脏病之后就把花园的工作完全搁到一边去了。野草从铺路石的缝隙里蹿了出来,假山的一部分已经坍塌,那个小池塘也见了底。那个跳舞的潘神侧面倒地摔成了两半而大家全当没看见。朱莉跟我有可能要对花园的分崩离析负责的想法让我感觉既恐惧又兴奋。
  水泥送来之后不久又来了沙子。浅黄色的一堆沙子把前花园的一个角落都给填满了。情况已经很明显了,也许是从母亲口里传出来的,新的计划是绕着我们的房子,从前到后建一个水泥的平台。父亲有天晚上证实了这一计划。
  “那就干净多了,”他说。“如今我已经没办法照料花园了,”(他用烟斗拍了拍自己的左胸)“而且有了它就不会把脏东西带到你们母亲的干净地板上了。”他对这一计划的明智性如此确信,搞得大家更多地是出于尴尬而不是害怕,谁都没提反对意见。事实上,我挺喜欢房子周围围绕上一个巨大的水泥平台。我们可以在上面踢球。我还看到直升飞机降落在上头。而且最重要的,和好水泥然后将水泥在夷平的花园之上漫开是件绝妙的暴行。当父亲谈到要雇个水泥搅拌工时我的兴奋之情就甭提了。
  母亲肯定已经跟他讨论过这件事了,因为我们在六月的一个星期六早上用两把铁锨开始了工作。我们在地窖里撕开一袋水泥,将精细、灰白色的粉末装满一个镀锌的水桶。然后父亲先上去再接我透过煤坑递上去的水泥桶。弯腰接桶的时候他背后苍白无奇的天空映出他的剪影。他把粉末倒在小径上再递还我要我装满。等我们的水泥够用了,我就从前面推一车沙子过来搀到水泥堆里。他的计划是先铺一条环绕房子一侧的硬路出来,以便于从前院向后院运沙子。除了他偶尔才有的几句简短的吩咐之外我们什么话都没有。我很高兴我们这么清楚我们在做的工作以及对方在想什么,我们都不需要开口。生平第一次我觉得跟他在一起轻松惬意。我去提水的时候他把水泥和沙子堆成一个土堆,中间留一个盛水的坑。他往里加水的时候我负责搅拌。他向我演示如何利用我膝盖的内侧顶着上臂起到更好的杠杆作用。我假装自己早就知道了。将水泥搅匀了之后我们就把它铺在地面上。之后父亲跪下来用一块短木板光滑的一面抹平水泥的表面。我站在他身后靠在铁锨上。他站起来往围墙上一靠闭上了眼睛。等他睁开后他眨巴着眼睛仿佛很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在干这个,于是说,“来,我们加把劲儿。”我们再次重复前面的过程,通过煤坑递上装水泥的桶,手推车推沙子,加水,搅拌以及铺开和抹平。
  等干到第四轮的时候,厌烦还有我熟悉的渴望开始拖我的后腿了。我不断打哈欠而且小腿开始发软。在地窖里我把手搁在裤子上。我纳闷姐妹俩都干吗去了。她们干吗不来帮忙?我递了一桶水泥给父亲后,对着他的背影说我要上厕所。他叹了口气,与此同时还用舌头在上颚砰地一弹。我在楼上,因为怕他不耐烦,搞得飞快。我眼前的形象仍旧是朱莉的手伸进苏的两腿之间。我能听到楼下铁锨的刮擦声。父亲正一个人在和水泥。然后它就出来了,它像是突然就出现在我手腕背面,虽说我早就从笑话和学校的生物课本上知道了这是怎么回事,而且已经等了有好几个月了,希望我跟别人没什么不同,可眼下我仍然惊得目瞪口呆而且深受触动。它衬着汗毛,滩在手腕上一块灰色的水泥污迹上,一小块闪着微光的液体,并不是我设想的牛奶状,而是无色的。我伸出舌头舔了一下,也没任何味道。我盯着它看了许久,凑上前去找那些拖着摇曳的长尾巴的小东西。在我盯着看的当口,它已经风干为一层几乎看不见的闪光的硬皮,而且在我活动手腕时裂开了。我决定不把它冲掉。
  我想起父亲还在等着,于是匆忙下楼。我经过的时候母亲、朱莉和苏正站在厨房里说着什么。她们似乎都没注意到我。父亲脸朝下趴在地上,头就靠在新铺的水泥上。用来把水泥抹平的木板还抓在手里。我慢慢地上前,明白我必须得跑出去呼救。可有那么几秒钟时间我却动弹不得。我充满惊奇地望着,正如几分钟前。一阵微风拂起他衬衣松开的一角。随后就出现了大量活动和噪音。一辆救护车开来,母亲跟着父亲一起上了车,父亲躺在一个担架上,身上还盖着条红毯子。起居室里苏在哭朱莉在旁安慰。厨房的收音机还开着。我在救护车开走后回到室外检查我们铺的小径。我捡起那块木板小心地抹平他留在柔软、新鲜的水泥上的印痕,脑子里一无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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