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茫然无处

作者:[德国]克丽丝塔·沃尔夫 作 赵 丹/译




  有人会以为他在嘲弄。后果会怎样?人类有一种不可抗拒的需要,即启蒙自己。因为没有启蒙人类无异于动物。一旦我们踏进知识的王国,一个可恶的魔鬼就掉转我们取自于知识的用途来对抗我们。我们最终可能既受启蒙又变得无知,这样我们得到的跟失去的一样多。
  准确地说您指什么?
  克莱斯特回答君特罗德:人就像伊克西翁,注定被罚将一块石头推上山顶,到半山腰的时候石头又跌入深渊。控制着人的是多么难以琢磨的意志。上帝能有祈求这种生命以某种责任吗?
  克莱斯特越说越激动——他失去了冷静,用两只拳头猛击头部,对枢密官说:是的,是的!也许故障就在这里。大自然残酷地错置了我的大脑,以致在每一条我的思想所必经的道路上都有癫狂狞笑。韦德金,如果您是医生的话:请您打开这个头颅!请您检查故障在哪。拿起您的手术刀,不要发抖,打开它并祛除故障的所在。也许我读出的我家人的表情是对的:我是一个不幸的天才,一个怪兽。大夫,我求您:求您将我脑袋中的不幸切除。我会比任何一个治愈的病人都感激您。
  天哪!君特罗德听韦德金说,变异了的声音。您都想些什么呀!
  克莱斯特,平静地,但筋疲力尽地说:该怎么想就怎么想。您不也这么认为吗,枢密官?
  路旁庭院里传来简单劳动的声音,斧头砍击声,木桶咯吱声。路上有母鸡。小路一直延伸到岸边草地。大地在脚下,蓝天在肩上。小巧的房子,一点点地朝他移动。一切都好像串通好了在跟我们作对。
  说吧,说吧。萨维尼。
  可以说诗人的存在具有双重意义且不可辩驳。永远不必将每件事情付诸行动,因为他的世界和所有阻力都是自己发明。他只须跟自己想象的影子打交道。
  克莱斯特想,千万不要说出来。这里的所有人中也许没有人比我更能真切地感知这世界。表象是欺人的。君特罗德这时说,似乎是说给他听的:不自欺欺人的人能从时间的醇酿中有新的发现,方式就是写作。我仿佛觉得,如果不把自己表达出来这个世界就会停止转动。
  这么说,萨维尼问,您把时间的深陷比作火山的出口。
  这幅画我喜欢,君特罗德说。
  走在队伍前头的克雷门斯掉过头来:我昨晚梦见歌德了,他死了。在梦中我哭得眼睛也红了鼻子也肿了。
  一阵骚动,好像克雷门斯不是做梦而是真的这样。克莱斯特压抑住一丝嫉妒,就像只有他才有资格梦见歌德——其实他从来没有梦见过他。他也奇怪。
  仍站在他身旁的君特罗德朗读起了“塔索”
  指歌德作于1790年的诗剧《托夸多•塔索》。
  。“我感觉内心的骨骼被碾碎,而我活着就是为了感受这彻骨的疼痛。”
  是的。恰当的诗句他也唾手可得。才华和生命的比例,很合时宜的话题。不过他怀疑,诗人是否从他的角色关系中得出最终的教训和意义。
  他指什么。
  很快他就会向这个女士透露他还没有向任何人说过的话,他也知道为什么。
  令我难受的是,塔索跟王子的分歧始于一场误会。假如不是塔索冤枉了王子还有安东尼奥,而是他们冤枉了他。如果他的不幸不是想象的而是实在和不可避免的呢?假如不是偏激而是敏锐的、极端的对现实感觉迫使他发出感慨:“我去向何方,才能逃离这包围我的恶心,逃离我面临的深渊?”——您笑了,君特罗德?
  您接着说。
  我想,内阁大臣没有写悲剧的偏好,我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
  他认为一切事物都有平衡。他认为这世界上起作用的阻力分成理智的两枝——他称之为善与恶,它们最终推动着人类的发展。
  您认为呢,克莱斯特?
  我?克莱斯特突然意识到什么使得他与那个人相区别;使他处于劣势,而那个人却不可战胜。
  我不能将世界分成善与恶,不能将之分成理智的两枝,不能分成健康和病态。假如要我分割世界,我必须将斧头砍我的脑袋,割开它,向我的观众展示恶心的两爿,然后他们会皱起鼻子说:还有没有健康的娱乐?是的,不纯洁的是我所展示的。不是喷香可口可以下咽的,而是让你逃之不及。
  几步之后他拾起一根木棍,快速几笔在沙地里画出一个图形,像一个奇怪的几何形状,一个纷乱的机械。他说,这就是悲剧的蓝图。他想听她如何看待它,而它的运转只是为了注定要毁灭。
  这样的东西,君特罗德从没有看见过也没有想象过,但她立即理解了它。
  您说呢?克莱斯特问。他的嘴唇颤动。
  您自己知道,这位女士说,这不是悲剧而是厄运。
  这句话让这个外地人感到奇怪的满足。他们默默地走着。克莱斯特将手礼貌地搭在卡罗琳的肩膀上。石头砌的墙,墙后面的苹果园刚开过花,窄窄的葡萄园,一个没有一丝杂音的世界。齐头高往后移动的窗子,小小的。开着红花的天竺葵,风吹得雪白的窗帘鼓起来,窗帘后是充满秘密的昏暗的房间。有时露出一张胆怯的、苍白瘦削的被帽子盖住的面孔。
  内阁大臣,克莱斯特说,还有穆尔腾都夸耀新时代相对于旧时代的优点。我呢,君特罗德,我和您,我想,我们都深受这新时代的弊端所害。
  院子和地下室窗口整年都散发出发酵的气味。她很少喝酒,君特罗德说,喝一点就要头疼。对她来说不是享受。她回答克莱斯特说,这个季节人们正在山坡上的葡萄园采摘葡萄。只有几个老人和孩子朝散步者看过来,不觉得奇怪。河边草地开始的地方是一家木工厂。白色的木头堆积在院子里。传来锯子锯木头的有力的声音。您想做木匠的愿望我可以理解,君特罗德说。我也喜欢在一天简单的劳累之后跟几个人围坐在饭桌旁。这种温馨,这种亲近。
  他说,不是那张晚饭的桌子,不是蜡烛的光环,而是韦德金家那只凳子,他以前从没有那么仔细地观察过的一只凳子,它唤起他内心的渴望。它美丽,精致,结实耐用。花费一点技巧、精力去制造这种毫无疑义、但具有用途的家具,对他来说是自然而有意义的。
  是的,君特罗德说,可以理解,至少在思想里我们可以逃避这种我们必须服从的强迫。在现实中我们是不被允许的。
  她不曾严肃看待他吗?还是太严肃?谁给了她权利将他们俩,他和她,统称为“我们”?
  似乎认识所有人的贝蒂娜在人群中来回奔跑,追上他们,戏问他们,假如他们有三个愿望,他们的愿望是什么。君特罗德笑了:我以后告诉你吧。她想不起来,她的愿望是无穷的。
  克莱斯特,您呢?
  克莱斯特说:一份自由,一首诗,一幢房子。
  您想糅合不可糅合的愿望。
  是的,他说,不假思索地。我知道。
  贝蒂娜向大家预告一个美丽的日落傍晚。她纠缠着克雷门斯,把他的吉他也带来了,她要他给大家唱一首歌。好吧,他说,就一首,他的新作,是献给诗人田的,美丽的诗人。他唱道:
  
  美丽的五月花季少年
  请给她带去开花的和平枝,
  向她甜蜜地请求,
  让她指给你看
  她最喜爱的花朵,
  她会看它的花蕊。
  我愿在河谷的草地
  给她摘一个花环,
  教会鲜花说:
  “原谅那个罪人吧,
  他已蒙受足够的惩罚。”
  
  克雷门斯魔术般地让人们原谅了他的淘气,她也知道他是存心气她。他屈膝递给她一根树枝,她接受了,扮演着尊贵的女王。人们鼓掌,要求再来一遍。跟我来吧,克莱斯特,君特罗德说,说着挽起他的胳膊,领着他逆流而上,其他人都沿着河的右岸往回走。
  她马上就后悔。她应该压抑下这个冲动。他也许更喜欢一个人独处。他诅咒他所接受的管教,阻碍他在希望的时候隐退。如果人们不能给他一点点自由的话,美因茨的这个孤寂的冬季又有什么意义呢?
  君特罗德对自己又像是对他回答说:是的,痛苦的经验告诉她,我们心中只有愿意被摧毁才会被摧毁,只有当我们向诱惑逢迎时我们才能被诱惑,也只有当我们有能力使我们自由时我们才能自由。可是这个认识在很大程度上不被它所涉及的人所察觉到,而令我们精疲力竭的斗争也只不过是我们头脑中的假想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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