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茫然无处
作者:[德国]克丽丝塔·沃尔夫 作 赵 丹/译
沉默,并不尴尬。克莱斯特看到,君特罗德在倾听他们的谈话,感觉良好。他不是没有以这种间接方式与人交谈的经验。他要回敬他们。不止一次,他说,他决心不再回普鲁士老家。
他们没有问为什么。他们的想象力不够提出恰当的问题。他很清楚这一点。写在额头上的瞠目结舌。是什么将出生于名门望族的年轻普鲁士贵族驱逐出他的家乡,一个他不得不依恋的家乡,他现在想。为了它——几年以来!——他情愿献出了自己的青春,这里的先生们是不能理解的,因为他们已习惯生活在不同的国界之间,被不同的独裁者所统治,简言之,他们宁愿受陌生人的统治,而他,他头一次意识到,与之相反,不是生活在一个集体当中,而是生活在自己的国家理想当中。这一行思想和它的结果他只想在以后再探究。
头一回过境的时候,他说,他有一种经验,他离祖国越远感觉便越良好,自加的对这个国家的无法实现的义务逐渐消失;他如释重负,睡得着了而且有了新的生活勇气——他想起维尔茨堡、苏黎世、图恩湖的小岛,还有魏玛;在那里领受的内心自由的时光,不可能在柏林重现。
突然他意识到,他说,他以为永远也不可能的是:幸福之花在哪里开放他本就可以在哪里采摘。他因此决定,为自己找一个家园,他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夜晚……
他停下来,说不出话来。仿佛声带锁住了,君特罗德想,阻止他比任他向别人袒露自己要好。一种作茧自缚的过分热情;要多么大的耐性。她对他发生了兴趣,不是同情。其他人太易看透,令她无聊。
那个晚上,克莱斯特想,十二月,我来到了瑞士,踏上了新的祖国的土地。绵绵的细雨。我在云层中寻找星星。远处和近处一片漆黑。我以为闯进了另一种生活。
没有人催促,等待着。不能忍受这长长寂静的枢密官轻轻地说:后来呢?
后来?克莱斯特回答,用尖刻的语调。您不以为吗?无论何处我都没有找到我要找的。
就这样?穆尔腾说,他理解,一个逃避集体标准的个体怎么能将他的奇怪的目标凌驾于国家之上,将他对生活的特殊要求交给集体,而这集体对于所有人——农民、商人、朝臣,还有诗人——看来都是公正的?
对这个问题莫非他没有做过搜肠刮肚的思考。好!他激动地说。就让国家不理会我对它的要求,就让它拒绝了我。但它怎么能让我相信,它对每一个农民、每一个商人都是公正的:它强迫我们,将我们至高的目标迁就于它。集体,怎么说的?有必要刻意将我们的目的和观点变成她的?首当其冲:什么对她有益的还是个问题。只是没有人问。在普鲁士没有。
天哪,克莱斯特!您说什么呀。
是真的,克莱斯特说。有些人认为值得敬畏的我不以为然。许多他们憎恶的我却并不觉得。我心中揣着一个自己的法则,不同于所有其他人的训诫,而这些训诫即便是有国王的准许也不名一文。
天哪!萨维尼叫道。您好像在念魔咒一样说出一个练兵令。您不害怕吗?不畏惧吗?
无可奉告。畏惧。亲爱的,您要知道:莫名的恐惧。有时候我想,我必须在这个世界里找到一个描述它的名字。很近了,近在咫尺。我等待着它,在我内心。如果我告诉他们我的命运就是去咬自己,像枢密官的蠢狗咬自己的尾巴!人们会是怎样的面色。为什么人们不能让一个不幸的人任其不幸。
穆尔腾有话要说。如果没有理解错的话,克莱斯特先生想说明,他无力融入任何一个由习俗组成的社会。
克莱斯特听惯了这种废话。当然,他说。他发现这个世界许多的机制很难符合本质,以至于不值得参与对它的共同维护和教育。
韦德金问他,他可否有机会在普鲁士文职部门谋一份技术代表的职位。
在施特鲁恩湖畔,是的。不是没有考虑过。可是您知道吗,普鲁士的整个商务系统是多么的军事化。当我要奉职的大臣说及一台机器的效应时,莫非他指的是可以讨论的数学效应。不是:他理解的机器的效应莫外乎它所带来的金钱!
约瑟夫•穆尔腾笑了。但是亲爱的。一台机器的数学效应也只有在它能带来经济效应时才有意义。
是我疯了吗?或者他们?马路上的孩子们会嘲笑我的不谙世事。我已经害怕使用真理这个词。
假如事情像您所说的那样:为什么国家要耗费成万上亿去传播知识?为了真理吗?国家除了认识以百分比计算的利益之外不知道任何其他的利益。而对于真理,国家只有在能使用她的范围内认识她。它只要使用她。为了什么?为了艺术和职业。但是艺术不是可以像军事技巧一样可以强迫而得。艺术和科学,如果它们不彼此帮助,则没有国王可以帮助它们。她们所惟一要求于国王的只是要人们不妨碍她们的运行。
这样的观点,克莱斯特!布伦塔诺吃惊地说,您想告诉柏林的谁呢!
谁都不,克莱斯特说。任何人都不。因为我不大懂得耍花招和滑头,我便学会了沉默。它是很难学会的但却是很值得的艺术。您学着吧,我建议您。科西嘉人已经到了门口。
口误;不要酿成不安。枢密官说话了:您的惟一出路是娶一个富婆,克莱斯特,别无他法。
是您说的吗?可我很倒霉,勃兰登堡的贵族已经一贫如洗。怎么办?掷骰子。法国还是普鲁士。官职还是文学。屈辱但有微薄的收入,还是保持一个完整的自我而不为五斗米折腰。
不要太严肃。人们笑了,相互示意,走向女士们。萨维尼拉了一下克莱斯特的胳膊。我不想伤害您,克莱斯特,他说。可是我总觉得,您将您的处境看得太没有必要的绝望,这会毁掉您的。
心甘情愿接受痛苦吗?不是。他们不明白,快乐对他是多么具有诱惑。他多想像他们中的每一个那样快乐、追寻一个供养他但不同时毁灭他的职业。为什么在这个世界上就不能有他的那份简单的幸福。
不说这个了吧,他对萨维尼说。您不要责怪我的行为。天知道,相信我吧,我也知道,有时候人们无奈必须冤枉他人——他人也好,自己也好。人们必须承认,这就是这个世界的秩序。
在穿过窗户的下午微弱的阳光里,人们聚集在一张大桌子旁。
君特罗德多么希望走出户外,喜欢在宁静中让她与贝蒂娜谈话中产生的认识蔓延,但是丽塞特将她拉到一边。丽塞特,聪明,有教养,会罗曼语,具有植物学的经验,爱好诗歌,她的目光跟随她的丈夫,内斯•冯•艾森贝克,一个瘦削的欢快的男人,他的体弱多病让夫人一直不安和自责。
她直言不讳地跟君特罗德说,她嫉妒她在众目睽睽之下与贝蒂娜的窃窃私语。
嫉妒?掬以同情之泪?丽塞特!如果我觉得有人幸福,那指的就是你。
在涉及内斯的这一点上事实也许也是这样,丽塞特认为。还有,市民的家境会使一个女人不幸。压抑的激情……
说什么?君特罗德惊奇,人们彼此如此陌生。
丽塞特抱怨君特罗德把她们之间发生的一切都忘光了。如何经常在夜晚和她亲密地坐在女子学校的房间里;还记得有一回,一个不速之客来了,吓得她从学校的后门逃走了,并在那儿等你。我们就像是情人,琳娜,我们的关系多好,后来你出来时我们亲吻,天已经昏暗,只有地平线上的一弯月亮,茉莉花散发着芳香。
君特罗德不记得了,她不说话。如果时光是透明的,她看见年轻的和年老的丽塞特并排而立,一个不认识另一个。岁月不饶人;而我,她想,不愿意有这种体验。
那一刻的亲密溜走了。丽塞特必须在这个狭小的圈子里表现出她是一个结了婚的女人。她夸张了她对内斯的关心,请求关闭窗户,因为她的男人不能吹穿堂风。一种复仇,当女人失宠时便把自己的丈夫当作小孩。她不愿意跟她谈及这一点,君特罗德想,我们之间的坦率已不复存在。同样她也会视我为高傲。
一种极坏的习惯,带着告别的目光度量朋友;更坏的是,想象他们如何在我们身后议论面临死亡的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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