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茫然无处

作者:[德国]克丽丝塔·沃尔夫 作 赵 丹/译




  高傲。君特罗德无情的内心知道,这个责备并不是没有道理,即便它跟其他指责一样没有触到实质。高傲,她就是。刚才她跟贝蒂娜坐在窗边,贝蒂娜跟她狂热地谈起平淡而默默无闻的艺术,她忽然明白,要摒弃那隐藏的、将她与他人相区别的优越感,这种艺术是多么不可或缺,贝蒂娜是多么必不可少。
  默默无闻!贝蒂娜不会知道,这个词打第一次出现在她的信中起便一直萦绕着她。现在贝蒂娜厚颜地、不无得意地对丽塞特和塞尔维亚双生子说:君特罗德想做她的默默无闻的追随者。她们发了誓。这是她们之间的秘密,她不泄露更多的内情。
  人们责备贝蒂娜。她妨碍君特罗德系统的科学研究,而她,贝蒂娜最终可以接受正规的教育。贝蒂娜扮出一副鬼脸,不置可否。这个词一直萦绕着君特罗德。它潜入她对名望的秘密幻想之中,尽管她自己觉得对名望无所追求。撕碎那张自己所织的遮蔽了自己的纱巾,那样好多了。她将把她的新诗和剧本用另外一个名字出版,继续追寻对默默无闻的嗜好。她明显地感受到公众的期望如何剥夺了她的无拘无束。当她不再需要显赫的时候,当她与人们贴近的时候,她便多么轻松和自然。
  这个下午给了她所能给的。她想离开。
  克莱斯特熟悉这个圈子,它的聚合只是为了它的成员们使自己的观点得到证实。关于女性教育他有一个坚定的有理有据的观点,他也有机会在他的姊妹们和曾格家的女性身上得到实验。教育的乐趣,他已尝试:一个人必须努力使一切正确,还是应该满足于他所做的一切都必须是正确的——思想的游戏。天哪。他没有听见身后的窃笑?
  然后呢?真巧,克雷门斯•布伦塔诺要朗读一首诗,以此为代价的君特罗德不能阻止他。这个男人要将她自己的诗作为反对她的证据。他请大家作证,诗人田坦白了自己的反复无常。
  一段诗意的对白,大多数人看来都懂,一个维奥丽塔指责另一个纳齐斯缺乏爱的忠诚;纳齐斯回答:
  
  你们所说的忠诚不是我眼中的忠诚,
  你们所说的不忠不是我眼中的不忠。
  谁分享了最快乐的生活,
  却不忘耽于情爱,
  仍然评头品足,仍然算计,
  这样的人我称之为不忠,他不值得信赖,
  他冷漠的意识能穿透你,
  成为你自我忘却的裁判。
  然而我忠诚,
  充满对爱的奉献,
  成为我整个的生命。
  
  克雷门斯也感觉到了,读出来的诗对他倒戈。沉默中有一种悸动。克莱斯特如梦初醒。她真有胆略,敢于向众人袒露自己。这个女人绝对优秀。即使在愤怒中她也是美丽的。
  克雷门斯,君特罗德说,对麻木不仁的评论家我无可奈何,但对一个蓄意伤害我的人我能怎样。
  克雷门斯,脸通红,请求她原谅,他终于显露原形。这个故事似乎结束了。克莱斯特还从没有跟这么多超越彼此界限却不相互为敌的人们在一起。希望的返照,他感到羞耻的年轻时的梦想是可以实现的:信赖不足怪,爱不是幻觉。但是他不想示弱。他对刚巧站在他身边的君特罗德说:他觉得她赋予诗歌最后一行以将来时是很有意思的。是的,她说,您说得对。我也才发现。
  在克雷门斯朗读的时候,君特罗德有一种感觉,她行走在沼泽地,突然她脚下的泥土松陷。剧烈的快感和剧烈的恐惧交织在一起。惊恐中的朋友将她从泥土中拔出,责怪她心不在焉。她不语。倒不是心不在焉,是好奇,当脚下的土地不堪负荷的时候。是那种冥顽不化的、无可救药的我们被禁止的贪欲,以致其他十个禁令不再重要。杀死自己的父母:凶残但是可以赎罪。自杀:违反自然。她必须违背情理而行。抵抗会更强烈的。
  但愿有了结的时候!
  屈服于自己的时代是不体面的,克莱斯特想。为什么,为什么就只有我不能像这里的人一样生活。
  永无休止的日子。钟敲了五下,大家都要走出户外。克莱斯特长吸一口气,盼望着在新鲜空气里无拘无束的散步,但是他必须经受穆尔腾的盘问。尽管他只是一个普通的读者,在文学方面一窍不通,却忍不住想提醒年轻作家,希望他继续像第一部作品的风格一样写作。
  他的话令克莱斯特半天说不出话来。他不会说他的《施洛芬斯坦因家族》是一部败笔之作,它充满着激情,驾驭人的但不关心逻辑的激情。
  穆尔腾笑了。这个时代里激情被压抑,理智被提升。这难道不是这个时代的伟大之处?——莫非他要求艺术作品也充满账簿里的条理和一目了然,克雷门斯问。穆尔腾委屈地说:为什么不呢?为什么一种学科的规则不可以应用到另一个学科。克莱斯特有一种强迫,要以各个可能的语言讨论一个问题:秩序!是的:今天的世界是有秩序的。但是,请您告诉我:它还美吗?
  这就涉及到美的概念的问题——这个人不仅有所苛求,也有资格对每一个期待他都可以从容地从剧本里引用出一句话,比方说对美的概念的分歧:“啊!犯罪之后的一瞬间常常是一生中最美丽的。”这句话里莫非没有隐藏着诗人对犯罪的怂恿?
  克莱斯特费力地看着商人灰色的眼睛。他看不见眼中任何的火花。无力为受指责的感喟辩白,问自己是不是有必要防卫。他听见自己说:爱是一种慰藉……
  经转子的嘎吱声。为什么不闭嘴,穿过这条狭窄的街道,看两旁底矮的桁架木屋前坐着的女人们闲聊和打毛衣。为什么在自己的观点上总不服输。
  贝蒂娜宣称无拘无束的、无限的——不是不负责任的——生活乐趣是我们惟一可以依存的法则。
  克莱斯特不高兴地反驳:不。人们必须先体验了科学然后才可以诋毁它。
  科学?就是将铁箍箍在我们心中和额头的科学?给我们带来一个艺术大门紧闭、艺术家成为陌生人的铁的世纪的科学?
  这个尽人皆知的道理。只差有人提及“进步”。
  丽塞特说话了。卢梭有著名的研究,科学和艺术的进步是败坏了我们的社会伦理还是起了有益的作用。
  是的,我们都懂。
  克莱斯特眼前浮现出一个根植于废话和流言而不是基于行动的时代。远处的风景在消失,光线暗了下来。而我们却永远坐在这里,钻牛角尖地抵抗越来越强烈的倦怠,明白:这不是我们可以为之生为之死的一切。我们的血在流,没有人告诉我们为了谁。
  一阵野性让克莱斯特既惊又喜。
  科学和艺术已分道扬镳,他漫不经心地说。我们今天的文明使理性的范围越来越宽广,使想象力的地盘越来越狭窄。可以说已经到了艺术的绝境。
  内斯•冯•艾森贝克,作为自然科学家,他觉得这句话是冲他而来,他如同引用别人的话一样说:我以为,时间的精神和科学的进步也许不同于文学家们可以理解的疑似病人的哀歌。您不要以为是针对您的。亲爱的克莱斯特。我认为,我愿意付出我的一切,如果我可以在这个世界里再活一两个世纪,分享这天堂般的生活,整个人类都享受着的生活,它得益于科学的发展。
  这个观点有一个缺陷,我现在还不想指明它。您不从事物的联系出发,克莱斯特说,而且只关心单个的学科。莫非我必须竭尽全力,付出生命的全部,为的是认识昆虫的种类,或者给一种植物以分类中的位置?人类必须穿过荒漠才能到达乐土吗?我不能相信。啊,多么令人伤心的这种纯粹理性的、着眼于功效的科学之片面,独眼巨人般的片面性。
  您有何解决的高见?在大家的期待中,萨维尼说。关闭所有的实验室?禁止发明用于更新研究的机器?压抑好奇心,我们最原始的冲动。
  萨维尼,君特罗德说,萨维尼对任何事情都有一种抉择。您应该知道,克莱斯特,他有一个男人的头脑。他只认识一种好奇:对颠扑不破的、合乎逻辑的和可以解答的一切的好奇。
  这个女人。好像她看透了人类之所以腐变的惊人矛盾。好像她有如此的力量去忍受这种痛苦,而不是逃避。
  可是,穆尔腾说,诗人的存在不是为了剥夺人们的希望。
  当然不是,穆尔腾先生,您是对的。诗人的任务是管理我们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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