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茫然无处
作者:[德国]克丽丝塔·沃尔夫 作 赵 丹/译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他挥之不去的困倦。他想起了一个比喻:一台发足马力同时急停的机器。耗损是必然的,甚至可以计算得出。奇怪的是,他说,人们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屈服于一种已知是错误的思想,而没有力气使思想的车子脱离生活的常轨。有时候外部的刺激反而有助于理清陷入僵局的思想,就像几年前在布茨巴赫发生的那样,拉车的马被身后的一声驴叫吓得脱缰而逃,令他和他的姐姐大吃一惊。
布茨巴赫?君特罗德说。我也熟悉。我的祖母就生活在那儿,在她死后我还在那儿生活过半年!
克莱斯特向她描绘出事地点。她能指出克莱斯特在慌乱中没能说清的细节。他不能忘记的也是最后的质疑是:一个人的命运莫非是一声驴叫所决定了的吗?
也许我应该对您的这种思想负责,仅因为它产生在布茨巴赫!君特罗德笑着说。
是的,您莫非认为,克莱斯特说,我们能针对决定我们生命的盲目的偶发事件作出有意义的反抗吗?
这个男人打动了她;她是否喜欢他,难说。但是她对他没有反感:她不听任自己的偏见,这一点他们称之为酷。此外,她也不想将自己的观点强加于克莱斯特先生,在他变得严肃和激动的这会儿,他让人感觉有点怪,在何种程度上她说不出来。她必须跟贝蒂娜讨论,为什么她常常碰到让她感觉优越的男人。
您的问题,克莱斯特,只能使您自己折磨自己。驴子叫,您的马受惊——很美也很真实。您的自尊心想反抗这样的死亡,可是您能说出这死亡的名字吗?它难道不是一系列事件的结果,不是您自己造成的结果?什么让您去布茨巴赫?您在这次旅行中要干什么?难道不是您本来可以放弃的旅行?
您的思想很敏锐,君特罗德。那次旅行——一开始就是双星。一方面我想分散自己,因为对康德哲学的研究使我惟一、至高的追求知识和真理的目标落空了,不能实现;另一方面我也不得不踏上旅途:因为我的姐姐想一同前往,我们必须有填写好这次旅行的目的地的新护照。我怎么跟当局说呢?然后突然出现了“巴黎”,出乎我的意外:“数学和自然科学”。我本无意做这种学问。然后我的皮包里塞满了写给法国首都学者们的推荐信。我似乎在做梦。我应该起程吗?还想吗?应该放弃吗?我的自由决定的权利就这样偷偷地被歪曲,我不能从这一堆乱麻中摆脱,就这样怀揣矛盾的心情踏上了马车。
这么看来,他继续想,布茨巴赫的事件只不过是一次没有原因的偶发事件。事后他甚至觉得这场绞刑是情理之中的,它用各种无意的、漫不经心地拾起的细线,给人捻出一根吊绳。
他豁然开朗,庆幸自己逮住了诡计多端的命运。
他再次沉默。君特罗德犹豫着,哪些话题可以在他面前提及,哪些不可以。当然她不会提及威斯巴登牧师的女儿,她是她从韦德金恶意的私语中听到的。这位克莱斯特看起来不像是可以用他的桃色事件恭维的。其实这一点于他并非不利。也许是太累了,也许有萨维尼在场,她严格的自制力松弛了一些,这时她庆幸记起一件小事,是她从整个关于克莱斯特的闲言碎语中注意到的。
听说令姊是一位雷厉风行的女士。
您是指哪一种意义上的?
为什么总是像受了刺激一样。为什么总是这样,他知道,这种只要一提及他的家庭就会感受到的伤痛,被割伤的地方即便是羽毛的触动也令人疼痛。他不能强求得到可以消解痛苦的办法,也即:他可以回报他们的爱,在他们那儿他可以找到将心相连的一切——爱,信任,保护,言和行的支持——或者自认不可能爱而因此免于罪尤。行为和感觉在我的内心总是这样矛盾……
令姊,他们说,陪你去了巴黎,而且是女扮男装。
他无法推究出君特罗德掩藏在问题后面的深层兴趣。她与旁人无异。猎奇,没有别的。乌莉克,可怜的女孩。
君特罗德读出了他的思想,脸顿时泛红。当他讲述那段保留了许久的故事时她没有掩饰自己的妒忌:乌莉克,本没有人认出她是女扮男装的巾帼英雄,在巴黎她夸奖了一位盲人艺人演技超群,结果被这位艺人称呼为女士,两人不得不从沙龙落荒而逃。
她笑不起来。她很少嫉妒,现在心里却是酸溜溜的。
我很想认识令姊。
克莱斯特不晓得:她在冒犯他吗?他要求她解释这个愿望的理由。
君特罗德已无所谓,她现在是跟一个心胸狭窄的人还是跟一个豁达的人说话,对她都一样。她说,据她的观察生活中女性比男性更具勇气。如果真的听说有这么一位勇敢无比的女性,她就迫不及待地想认识她。也因为事情陷入这样一种窘境,以致妇女们不管歧路梗阻都应该彼此相助,原因是男人们已力不从心。
您必须将此做更进一步的解释。
亲爱的克莱斯特,您其实应该清楚。因为,与我们休戚相关的男人他们自己正陷在走投无路的困境中,你们被凌驾于你们个体之上的生意经割裂成支离破碎的残片,彼此已不相系。我们渴望一个完整的人,却苦于无处可觅。
这个男人不说话。女人可以这么说话吗?他凭什么要面对面地跟一位一面之交的女人讨论她与他性别之差的问题呢?讨论他隐藏至深的对自己的疑惑,最痛苦的失败?不是说好不去触动这个问题吗?
乌莉克的事,同所有其他的女人一样,善解人意的君特罗德小姐的直觉应该是正确的。不过他还是避免且继续避免接下去探讨阿姐时常显露出来的勇气,抑或说傲慢。他不知道,在她的内心只有一个兄弟,为这个兄弟她担当起母亲的角色。她爱他且充满占有欲,但绝无条件。而他,如她所愿——抑或亦如他所愿——将是她一生中惟一的男人。对她太无情吗,他?要是他对她的关切会伤害她怎么办?她所说的、所做的一切,几乎一切,都绘成一幅亲姊的画像,画的主角为兄弟的牺牲就是她的满足。她不富有,不特别高贵,不雅艳不挑逗——不同于身边跟他并行的女人——甚至无望坐上花轿去找自己的男人。但她,克莱斯特了解她,也从未对此有过太多的奢望。
这是无法消解的多余成分,它不能融入这个轮廓,他们不可以也无须用言语或目光来交流。他非完整的男人,她非完整的女人……那是什么?手足之情,人类赖以互相提携的感情。忍耐,不去感知在深渊般的死寂中究竟是何物驱动着血液在流动。血亲的布施,没有思考过的思想。亲情,当面对自己不能托付的异性六神无主时,可以让你镇定的一剂药方。
克莱斯特有理由怀疑,乌莉克在他与曾格小姐订婚的甜蜜日子里——人人有权渴求的安全感——跟曾格小姐和他就这种貌合神离的关系达成了默契。不过更让他厌烦的是,乌莉克总是不断地催促他早日成婚。最了解我们的人,也伤害最深。不过不是她的要求参与使巴黎之行蒙上了阴影,使他大发雷霆;让他恼怒的是,他找不到简单的语言来了结她安排的这一出戏。
女人。
您刚才正想的事情您先前并不知道,对不对?
您到底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
他环顾四周。一片翠绿中点缀着黄色的蒲公英。这些颜色可以用来指导画家黄和绿这些词本来是代表什么的,如茵的绿草,太贴近这名字,以至于觉得再称之为绿草已不合适。右手边河柳泛着银光,是水面反射过来的斑斓的色彩。当自然与我们自身的纷乱相对时,我们心中就有某些东西试图抵御大自然的完美。
君特罗德又得遮住自己的眼睛。克莱斯特已不喜欢一个人走了。此时这个女人所流露的那种熟悉的感觉又让他不自在。没有什么比这种风景更精粹、更美和更真实的了,她说,它让她有时觉得袒露的好像是她自己。合上眼睑她可以将自己变幻成一块画布,画布由支架撑起,目的无它,只为了对她嘲弄。她担心,又祈求画布自行撕落——在梦中当她惊起的时候,她听见那个声音;您知道我们会看到什么吗,克莱斯特,当我们透过美的缝隙看向深渊时:它会令我们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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