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茫然无处

作者:[德国]克丽丝塔·沃尔夫 作 赵 丹/译




  受刺激的自爱,总是这样。萨维尼在克雷门斯拖我手的时候跟我做了一个手势:他来了。知道我在等,相信我会深藏。他知道当我爱的时候总是忠诚、忘我,他利用了这点,我必须因此加倍爱他。这一点他也料到了。总是这样周而复始。
  萨维尼的出现使君特罗德有几分钟的欣喜若狂,快速的心跳,不由自主、不能抑制的动作,而平常每一次脉跳、每一次冲动只要冷静就能控制和压抑住。弟妹之长,孤独的、没有头脑有些愚笨的母亲的助手,妹妹们的老师;总是理智、冷静,总是处于豪情壮志和现实狭窄窘境的对比之中。在女子学校的头几夜,十九岁,窄小的房间里,躺在窄小的硬床上,打开窗户,当窗外最后的几只鸟入睡之后,一阵寂静穿窗而入,越来越浓,越来越恐怖,似是终结,欲在黎明到来之前充满并窒息整个宇宙——对此她从未提及,但从未忘记。即算是要好的贝蒂娜——她永远也不会明白,她的女友内心藏着多么大的痛苦和断念。
  克雷门斯谈兴正浓。
  克莱斯特静观。
  君特罗德小姐所离开的那个小组作鸟兽散,似乎没有了主心骨,它的成员又加入了其他小组。两三位先生围着钢琴边的贝蒂娜。她敲着散漫的音符,这些音符不出自任何乐谱。没有照着乐谱演练她弹不出来,他听见她说,她笑着,让克莱斯特怀疑:她的双关语是冲他来的吗,或者听之任之?她的天性喜欢隐含。老实说,他更喜欢规规矩矩的女人,像贡达、莉塞特、萨维尼和艾森贝克的太太们,她们坐在油画下面,油画通过不同颜色深浅的处理赋予了风景以辉煌的层次和欢快。滑稽的想法:如果他在场的话,第二个画家可以加入进来,从这个新的主题——第一幅画,沙发以及坐在沙发上的年轻女士——创作出第二幅画,把它恰当地挂在房间对面墙上和弧线形的五斗橱之上,然后再构成一个小组,这一边又可以产生一个新的可以入画的素材。如此循环往复,可以给绘画带来一定的进步。
  韦德金想知道是不是他许诺太多。
  他说什么?风景?人们?
  是莱茵河,克莱斯特小心地说,我认出它来了。
  自然:当兵的时候。那又不同。穿着军服走马观花走过的地方不会很有印象。
  克雷门斯必须承认他是对的。他不敢向这个美因茨人提及他十五岁时还是普鲁士候补军官的时候,他们围攻了他的城市。十一年过去了,那是另外一种生活。如果不是用言语固定了回忆,回忆早已消失了,只要他愿意,在语言的帮助中他便能在心中唤起所经历的那一幕:他顶着晚风,逆莱茵河而上,倾听着风和水的波动,他听见一曲融融的柔板,带着婉转的变奏和整个陪伴的和音。
  许久以后他也在一封信中真诚地向威亨敏娜•冯•曾格作了描绘,他也意识到,言语的诱惑胜过向他人传达的欲望,因为毋庸置疑他在给别人的信中需要用同样的词汇,他感觉到他欠每人最后的亲密。即便是当他指责情人缺乏爱心,所有的抱怨和谴责也都冲着自己。他不能改变命运,因此她必须容忍。法兰克福的社交圈里如何在他身后议论他,他想象得到,甚至准确到每一个词语。让未婚妻一等再等,然后又不想娶她。为什么他们又说对了。为什么总是这样恐惧,陷入他们非议的恐惧?为什么,因为没有保持恰当的距离,摆脱不了的诱惑:死去都比这好。
  啊哈:他们的指责和我的自我指责两两相会。非道德!他们不知道那是什么。他知道。欠生活之所求,感知生者,不管他们要求什么,便是诉诸文字……在韦德金家的难熬的半年。——在暗地里应该是一段难以形容的休养:他的处境禁止他哪怕是写的愿望。临近死亡时这种强迫便消失了。为了生而生。怎么说才恰当。
  您最好想点别的什么。
  枢密官韦德金知道:如果他的病人太自闭,那就是分散他的注意力的时候了。他想听听克莱斯特对这次聚会的看法。
  啊哈,社交圈。很美,不是吗?使他烦躁的是:要是可以的话,怎么不去跟对面的女子说话。
  
  你说什么?小心谨慎,不要露出诧异:韦德金懂得戒备。是君特罗德令克莱斯特挥之不去。这个男人可以帮一帮。因为她——她作为诗人而出名,不管以什么笔名——未婚、高贵,也许小姐,必要时Demoiselle
  (注:法语,意为“小姐”。是称呼她的恰当方式。)
  尽管如此。他陷入尴尬,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小姐不合适。什么事情若用言语难以表达,就会一直纠缠他。贝蒂娜叫得最得体:琳娜。这会她正认真地但并不附和地倾听着克雷门斯,他在她面前扮演着一位恳求者的角色。其他女士称她卡罗琳:这也不适合。更有甚者,可以理解,萨维尼的温柔,看来令君特罗德特别地高兴:小君特罗德。
  她站在那里的样子,不讨厌,不逃避。女士,姑娘,女人,夫人。一个比一个差得远。处女:可笑,甚至侮辱人;我还要想一想,为什么。处子。奇怪的想法。算了吧,不要烦人。
  看起来恰当的那个词克莱斯特又压抑下去。暂且不去管它对两性人的反感。她写诗?要命。有必要吗?她找不到驱赶无聊的更好的办法吗?
  君特罗德感觉肩膀上的目光,抖落了下去。韦德金带进来的这位外乡人仍笔直地站在同一块小地方,独自一人。怎么没有人照顾他。为什么让穆尔藤,平常还像个无可指责的主人,失职。此刻他还在为贝蒂娜喝彩,目不转睛地瞅着她,为她傻傻地着迷,好像他还没到四十五岁,一个成熟的商人,而她,不过是不足二十的年轻的尤物。一个傻瓜。如果他知道贝蒂娜后来如何向我嘲弄他,驳回我的辩解,拒绝所有的责任:每个人都是愚人自愚,她会说;她也说了。她是对的。一个异族家庭的外乡人跟我有什么关系。待会儿也许有机会告诉这位克莱斯特,她读过他的书。我很想认识这位当沙龙中有人自称他的读者时表情并没有瞬息改变的作者。
  她不会告诉他,恰恰是穆尔藤交给了她那个剧本,他很失望,因为他从剧名《施洛芬斯坦家族》中期望的是一部骑士剧,而她读它,因为从美因茨传来谣言,这位年轻人身心交病,整个冬天都栖身在枢密官韦德金家里。没有人会相信这张娃娃脸后面集聚着如此狂暴的心灵巨变和充斥在剧本中的疯狂罪行。他还很年轻。
  她想笑;她自己比他还年轻。
  现在太阳落到了与面向西南敞开的四个窗子齐平的高度。一阵微风吹进来,轻柔得君特罗德呼吸不到。有时候当她呼吸急促地躺在床上,她就想,她需要比常人多几倍的氧气,似乎她的身体为秘密的用途耗尽了库存。
  挂钟敲了三下,像钢琴一样轻柔。没有理由绝望。到这已半小时了,她已经想离开了,尾随着这种想离开的强迫感她觉得一股寒气朝她袭来。快点离开这个克雷门斯,他令人烦。他不懂何时该沉默,而她,由于过去对他的挂念,不愿意提起三年前的那件事,她只能宽容他。她感觉脸上的肌肉在收缩,像是为了抵挡他的目光,这目光在她的唇上、额头上和面颊上逡巡。她难以忍受的是,有些男人在女人面前太放肆。而女人对男人的纠缠无可奈何,最终变得冷漠、敏感和缺乏温柔。
  她的诗篇,他又提起它。她不想谈论它们,不想跟任何人说,更不想向他泄露。她受了伤害,感到羞愧,本来是怯懦的。然后她说:她从没有后悔出版了她的诗集,轻松无知地,她跨越了内心中将她和情感与世界隔开的栅栏。克雷门斯不会从她那里听见,当一个愚蠢可恶的偶然事件暴露了掩藏在笔名后的她时,对她的打击有多重。
  《正直人》中的书评?她想在他面前掩饰它没有给她带来打击?
  打击?我的上帝。谁要是将自己委身于公众的舆论……
  评论者是她的一位老乡,法兰克福人?
  是的。是个宫廷管家,签名为E的人。
  管家!克雷门斯听说他诗途惨败,因此向每一个没有庇护的天才复仇。她相信不,嫉妒是一种可怕的动力。
  是吧?君特罗德不觉得这个认识于事无补;评论者居高临下的语调,界于虚假的谄媚和傲慢的指责之间的平衡。不容许他的牺牲品发觉他正中要害;碎言片语精确地抛洒在文章之间,又像成百的倒钩挂在她的头脑中。“美丽的、温柔的、女性的尤物”她“发表在出版物上的有点愚笨的称颂”——似乎她真的能影响媒体。“肚兜”、“小丑服”。还有:某些人将剽窃视为天才的思想。
  

[1] [2]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