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茫然无处

作者:[德国]克丽丝塔·沃尔夫 作 赵 丹/译




  是这样吗?一切改变了吗?有吗?萨维尼,当人们免却自欺时就不再感到伤痛。我告诉您,如果我们不再是亲密的朋友,那将是非常不自然的。
  您的手,萨维尼:还疼吗?
  什么?我请求您,卡罗琳娜!我正试图带领这位年轻人跨越置于哲学和生活之间的栅栏……
  您的手,萨维尼。不是吗,它不疼了吧。
  是的。君特罗德宝贝,你不也这么希望吗?
  您瞧。不就是夹在了马车车门了嘛。没有伤得太厉害吧。
  医生弄错了,不是吗?不过关门夹我手的那个人真的伤了我的心,你可以相信。
  我相信您。您伤手的故事听起来很美,不过我宁愿您的手没有被伤害。
  请您不要忘记,小君特罗德。您现在不只是我的而是我们的朋友。
  我怎么能呢,萨维尼。你俩,贡达和您,你们现在成了我的命运。
  像是梦中的对白,像是最后的话。克莱斯特倾听着这段梦中对白,静静地感知,不愿意离开。
  我真想做您的兄弟,或贡达的姊妹。
  小君特罗德,你真是傻得可爱。
  永远这样,像夜游,没有掉进深渊的恐惧。使我苦恼的是,我必须依赖这个世界,不能自由,成为惟一——您想想,我想摆脱你们,凭借我的勇气和力量,过我自己的、特殊的幸福生活。
  奇怪的思想和愿望,君特罗德。您有着正统的共和思想,想必是法国大革命的尾声?不过您必须理解这里的这位先生,他不赞同我,不认为思想的国度和行为的国度泾渭分明是有益的。
  在哪方面有益,他问您了吗。
  他问了我。现在我告诉他和你:有益之处在于它可以带来思想自由,这正是我们差欠这个智者社会的。莫非你们真的不愿意看到,如果我们的幻想都可以找到进入现实存在的大门,那么如同我们都担忧的那样,我们的思想将面临多大的约束。天哪,不:我们不能要求哲学信守诺言,不能用理想度量现实。——这是法则。
  接下来的问题是:它永远有效吗?毫无例外吗?
  当然。这是法则的法则,克莱斯特,包括脆弱的我们的人类机制就建立在它之上。谁反抗它谁就将成为罪犯。或者成为疯子。
  哈,克莱斯特高兴地叫道。那我得感谢您。您教会了我认识歌德。
  您得跟我解释一下。
  以后吧,萨维尼,也许以后。您自己说了,哲学变得没有根基。字面上您可以这么理解,要是您像我一样去过法国,看见了我所看的,您就会明白我的意思。人们颠倒了哲学的根基,挖了思想的墙脚。
  脆弱——出自萨维尼之口的本属于他的语言。克莱斯特沉默下来,独自一人站在窗子边,也许他在看风景,这风景也许能唤起他一阵欢呼、快乐与欣赏。有时候一个人一辈子都看得见他出生的故乡,只看见松树,平缓、泛着绿波的湖、黑麦、萝卜和土豆田。克莱斯特仿佛又听见身后他们的窃窃私语。钟敲了四下,时间缓缓地流动,在房间里他们自由无拘束地移动构成了一幅奇怪的图形。这里通行或者说允许的习俗对他来说是陌生的,也不是没有吸引力。他想,所有的人都错看了我,除了少数之外。
  您说得很对,有个声音在耳旁说。有些词不应该出自萨维尼之口。
  脆弱者,克莱斯特说。您怎么知道……
  她的唇角抽搐了一下。
  您不可小觑。
  大多数人都不会。
  不应该与大多数人认同吗?或者还有另外形式的语言吗?
  我在想,克莱斯特说,他在想什么是脆弱的反义词。
  协调,一致。君特罗德说。合乎习俗。
  您说得很对。我不觉得您在藐视?
  我们应该藐视这么强大和这么不可或缺的习俗吗?
  人们所遵循的。
  如果可以。绝对地。
  模棱两可的隐语,克莱斯特不喜欢。亲身体会了什么是脆弱才有权利谈论它。
  这个女人看起来对别人的反应很敏感,她放弃了这个话题,用最合乎习俗的语调问:您来过这里吗?
  克莱斯特回答:两次。最后一次是跟我的姐姐。这里的河岸我熟悉,我坐船领略过。
  跟乌莉克的莱茵河之行,跟每一次与她一起的旅行一样,以不和与误会告终。我们都知道为什么,但是不能承认。这里的风景令我伤感,这个君特罗德和布伦塔诺会奇怪这位听不惯谄媚之词的普鲁士人,要是他们听得见他在信中给他的朋友们写到的、他可以倒背如流的:我们伟大的园艺工认真雕琢的德国最美丽的地带是从美因茨到科布伦茨的一带河岸,从莱茵河上泛舟可以领略全貌。像一首诗,再丰富的幻想也想象不出来,这一带河谷时而开放、时而闭合,时而鲜花满坡、时而荒凉,时而欢笑、时而可怕。
  幸运的、过早过易地取得了名誉的布伦塔诺,他一定会感兴趣,拥抱这个外地人,向大家宣布,这样的句子,很自然,有一天会成为中学教科书中的范文。我们常常被言语所引诱,有一天,一切都将依从价值和功劳,而不是根据礼仪、地位和名望。多美的幻想。
  奇怪的情景,像现在三个布伦塔诺一起站在房间中央,克雷门斯、贡达和贝蒂娜,彼此相视一笑,像姊妹一般亲密,举起他们手中的杯子,碰了一下,喝下。一家人惊人的相似,不光是外表,在表情和举止上也是如此。当他们以为这个世界缺他们不可时,就有这样的举止,克莱斯特想。他称之为狂妄并没有错,因为这种自信是他们的专利。此外他们每个人都光芒四射。这个男人也如此。每个人都独具一格。黑眼睛,苍白的额头,卷曲的深棕色头发。意大利风情,韦德金暗示过了。自信的夸夸其谈。灵泛的舌头,不会口吃。身材、外表、模样都高贵——他承认——人们称之为高贵。体面的血统。
  算了吧。算了吧。这种对名利的嗜好,这种荒谬,是自己头脑里孕育的,他无力监督它。范文。他一笑了之。
  他模模糊糊地记得,他抱怨过医生,他内心痛苦的音乐已经变哑了。只剩下撕心裂肺的杂音,这杂音去年冬天在巴黎烟雾缭绕的小房间带给他这样的痛苦,这痛苦不断升级,以致他宁肯地轴倒置,只要能使这痛苦消失。
  又来了。没有什么更让他反感这样的句子,在我们痛苦的顶峰它们从不出现——那时我们便像每一种动物一样哑口无言——而是过后,这样的句子从来是充斥着谬误和虚荣。宁肯地轴倒置!他被驱使从丑陋的城市穿过浓雾笼罩的北法兰西的滨海平原,颠倒了生命的两极:他要委身于那个人形的魔鬼,死敌,为的是在英国岛上为他尽职而死。拿破仑。不要逃避他,天涯海角。
  头脑中一团乱麻。克莱斯特开始忘记他的迷途的原因,他曾经获得的对自己行为的认识此刻又逃走了。他必须坚持,让通往那段时光的大门紧闭。忧郁症,韦德金的关键词,模糊,神秘,足以掩饰一切,也掩盖自己。因为没有人能带着这样的认识生活,也即不管他对世界丑恶的抵抗多么强烈,他内心有着无条件屈服于这丑恶的冲动。而我们所赋予这丑恶的名字,是由于我们害怕其他名字而想起来的替代词。拿破仑。
  克莱斯特觉得这个名字在膨胀,沉浸在整个愤怒妒忌和对自我的蔑视之中,他也觉得他灵魂所有的浊流被这个名字吸引,向它漂去,而不是任何其他选定的地方。怎么可能呢?
  没有人知道,他自己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如何从十一月份荒凉的法国海岸——因为可恶的科西嘉人不想帮助这个视死如归者,放弃了计划,没有将舰队派往英国,不给这个绝望的人以早已盼望的战场——回到巴黎,接受普鲁士公使的行军令,走向波茨坦来到了美因茨。
  一把破碎的琴,为了摆设而粘连起来,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砸碎它或者保护它都不值得。好转的病情?大夫,不用希望,没有义务。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了。
  克莱斯特?
  枢密官,有一天我想遇见那个允许我成为我的人。
  不懂得顺应现状的人怎么能吃得开呢。
  大自然赋予了某些人以抵抗过度的免疫力。他们避免过分的举止和极端的思想。克莱斯特得意地想起大夫被他吓一大跳的情景。出于职业好奇他问克莱斯特,他烧毁珍贵的手稿的感觉是怎样。克莱斯特毫不犹豫以一种后来被大夫称作狂热的语调说:现在我面对虚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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