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茫然无处

作者:[德国]克丽丝塔·沃尔夫 作 赵 丹/译




  您问得好,君特罗德!
  她学会了区别真的和假的敏感而将假的不予考虑,对自己是这样,对其他人也如此。
  他的缄默在她看来是假的?——克莱斯特想笑。
  她称之为多余。
  可是对于我,有些事情无法启齿。
  何以见得呢。她不相信,这个花了他那么多心血的作品非得要无缘无故地中断。不管他是否觉得她很冒失:她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其中的原因。
  他想过把它完成到底。
  她不认为这就是简单的失败,君特罗德说。只有不聪明的人才总是有始有终。有时候投降反而意味着抵抗的强烈。在有些情况下计划会失败,不管它多么有理由成功。
  哪些情况,克莱斯特问。
  不能回答的问题是不可以用形式表述的。
  您让人吃惊。
  您心里想的是:她是女人。
  您怨恨吗?
  亲爱的克莱斯特,她说,这样的词一直就有;人们很早的时候就教育我们不要戚戚于想象中的痛苦。十七岁的我们就必须认同于别名为男人的命运。倘若胆敢违抗,面对我们的将是严惩,而惩罚对我们已经习以为常。有时候我多么想,要是我是个男人该多好。我甚至渴望得到你们男人才可以有的真正的伤害!
  您难道没有看到,我们男人是怎样无法完成他们去行动的义务,因此我们只能行错误之举或者根本不能行动!而你们至少可以在思想的国度里驰骋。这个帝国只属于你们。
  我们的思想永远是无果而终。我们同样也赞同将人类分为行和思的两者。我们难道没有发现,那些自诩为行者的人的行为不是越来越不假思索?而同时非行者的诗篇越来越迎合行者的口味?我们,作为无法参与实践行动的我们,难道没有理由担心,我们将变成终日以泪洗面的女性,连日常事务所要求每个人最起码的让步都做不到,却锲而不舍地追求这个世界上本没有人能够做到的事情:行动,且同时保存自我。
  谁的声音?
  克莱斯特知道:他将投奔普鲁士,接受一份职务,像模像样地完成它。让这个女人瞧一瞧,跟她打交道的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不过,君特罗德,您也应该看到:今天有些我们认为不可或缺的、极少数的东西,使我们声名狼藉,指责我们难以满足或一无所求。我们走到头了。一步一步地我们在往回走。
  也许吧,但是我们仍然不能释罪。您说说看:您难道不是带着秘密的双份保险生活着?私下里难道一点儿也不奢望,后来的人将在你同时代人抛弃你的时候需要你?而同时仍如饥似渴地追求现世的功名?
  您不要说了。
  这个男人权且依从的是他已经看出来正在坍塌的一个救助机构。无论这一样还是那一样他都得不到,也就是他终究要失败。他将一事无成,一个边缘人。有一天,当他孜孜以求的、试图在现有的秩序中找到一个落脚点的努力失去意义的时候,没有人还会认出他来,拖着被屈辱折磨的病体——他逃不过的,在这个世界上再也击不起半点涟漪:这个时候他才会奋起维护自己痛苦的权利,同时还有自行结束它的权利。当所有的绳索崩裂后,多么无与伦比的感觉。
  您在想什么,君特罗德。思想跑到哪里去了呢?
  我不可以沉默吗?
  他们停下来,她靠在一棵柳树的树干上。他们的目光停留在流动的河面上。火一般的太阳滚动在对岸地平线上远处田野的尽头。几分钟之间他们看着它消失。在这种时刻,不要思考,不必说话。
  我们在谈论什么?
  我们在谈论您的作品。您想把它介绍给我。
  介绍!——这会儿他真的想。
  一个处于名誉和力量巅峰的男人,他听见自己说,罗伯特•居士卡,诺曼人的公爵,领导千军万马的首领,身心交病,他被迫与吞噬他的士兵、也与侵入他体内的瘟疫作斗争。
  他做错了什么吗?
  他不想让他的部下知道,作为命危病笃的首领他已无力统帅全军。他无视所有的恳求,照样亲自护理染上瘟疫的患者。
  如同拿破仑在亚迦
  利比亚一城市名。
  一样,君特罗德说。
  ——她是在笑吗?
  那个怪兽,克莱斯特说。他自诩在任何挑战中都能大难不死。
  事实上目前也是如此——不同于您的居士卡。
  君特罗德!居士卡,完美无缺,只听从自己的意志。
  就像拿破仑被他的意志驱使一样。
  那个狂人!被权利欲所噬啮的人,而居士卡只为了一个目标才会情不自禁:那就是在希腊的土地上建立起一个诺曼人的帝国。
  以什么法的名义呢?
  一个预言引导着他。他在君士坦丁前,已经没有退路。他孤注一掷,背水一战。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为什么她不说话?
  那是个什么样的预言,她想知道。
  我要是能把这一点也写出来了就好了。居士卡被预言,他将在耶路撒冷灭亡——实际上他死在科孚岛;当他知道,给他安全感的科孚这个地方曾经存在过一个叫耶路撒冷的城市,已为时已晚。预言无情地引导他走上迷途。
  他究竟是在诅咒众神对他的愚弄中死去,还是因怨恨不相信自己只相信神而不能瞑目?他是不是强迫性地把神的邪恶的、轻率的预言偷换成自己的目标?太自负还是太小看自己?
  事情往往这样,克莱斯特说。谁能说得清呢。
  他需要数年方能明白的事情,这个女人几分钟之内就看出来了:他太殚精竭虑于实现不可能实现的事情。一个局限在旧的同样也可能是新的法则中的男人,他的灭亡在同样的程度上既归功于神的背叛,也归功于孜孜求索的自己:艺术还没有为这类英雄创造出一种可以描绘出他们的形式。首先,他终于发现:揭露最险恶的敌人同时还有自己,是一个没有结局的任务。素材太大了,为此而失败并非耻辱。
  他要抛弃他天性中不能治愈的一面。
  我写作,只因为我除此不能。
  荷尔德林为了不使世界毁灭他,向世界提出了一个善意的忠告:诗人疯了。
  您的忠告呢,君特罗德?爱我吗?
  还有您的?毁灭我吗?
  好了,君特罗德!说真心话吧,跟自己。
  我们没有这个权利。
  我常想:为什么一个被自然唤起的、必须被我们摧毁的最初的理想态,由于我们自己给自己所设定的机构,永远不能引向另外一种新的理想态呢?
  我们停止希望的时候,也就是我们担心的事情将要发生的时候,是这样的。
  他们无言地前行。君特罗德指给这个外地人看西方天边变幻的色彩,这种玫瑰红和苹果青在平常的自然界是难得一见的。天还很亮,但是风已经有些凉意了。君特罗德将胸前的纱巾拉拢了一些。她现在心境很恬然。每天的这个时候她想得最多的就是悄无声息地死去,但不是为了她还不曾认识、想据为己有的人。她将自己撕裂成三个人,其中一个是男人。无条件的爱可以将三个分离的人融为一体。这样的爱身边这个男人不能指望得到。他的作品是与自己合而为一的惟一途径;他不能因为某一个人的缘故而放弃它。因此他双倍地孤独、双倍地不自由。这个人命途多舛。也许他现在就是一个天才,或者是时间所孵化出的许多不幸者当中的一个。
  克莱斯特脑子里闪过一行字,他不想念给君特罗德听:女人从来就不曾相信过自己的力量——从这个女人开始,克莱斯特想,也许她的同类们可以找到她们对自己的信仰。想一想跟这个让他一点儿也不自觉为男性的女人互换一下角色,他几乎感受到一种感官的昏眩。
  她说,好像她跟他想到了一块儿:在我们领悟现在的时候,现在已离我们倏然而去,享受和韵味永远只在记忆之中。
  莫非我,克莱斯特想,某一天也将成为人们思想里的一具僵尸?这就是他们所说的不朽吗?
  在时间之间,她想,是被微弱的晨光照亮着的林地,人们很容易失去方向而不知不觉地迷路。我不怕。生命已经从我们手中被攫走。我不必永远停留。这样我不也就再也不会受到伤害了吗?
  她无缘无故地笑起来,起先还只是轻柔地,然后放开喉咙大笑起来。克莱斯特也被感染了。他们笑得前仰后合,相互抱在了一起。在这一刻他们感受到从未有过的亲近。
  当人类出于恶意或由于无知、冷漠或由于害怕而杀害他们的某些同类时,作为命运注定要被杀害的我们就获得一种无法想象的自由。去爱人们,同时不憎恨自己的自由。
  我们可以将自己理解为一张草图——也许为了被扔掉,也许为了被重新拾起,对此我们不能左右。嘲笑这一点,是合情合理的。在画中画画。指向一部参考书,这部书敞开着,宛若敞开着的伤疤。
  他们说什么呢,在想什么呢?
  我们知道的太多了。人们会视我们为狂人。我们根深蒂固的信仰,人生来就是为了使自己更臻完美,它总是跟任何时代的灵魂格格不入。这是妄想吗?
  世界做了它最轻松的一件事:它沉默了。
  光线已经起了变化。所有的物体,包括树木都呈尖削、刺目和锋利的形状。远处传来声音,是呼唤克莱斯特的。去美因茨的马车就要出发。君特罗德对他意味着,别离。他们挥了挥手,互道珍重。
  暮色苍茫。河面上残留着最后的一线光亮。
  就这么前行吧,他们想。
  我们知道,路就在脚下。
  (特约编辑 裴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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