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茫然无处

作者:[德国]克丽丝塔·沃尔夫 作 赵 丹/译




  不健康的品位,将自身高高挂起、从幕后暴露给大家——这样的女人克莱斯特还是头一回碰见。
  可怕的混沌,她说,自然和我们心中不相连的元素。我们未能完全了解的蛮荒的冲动决定我们的行为。可怕的现实——她想象得到。
  这一类的词,年老一点的人再也不会将它们应用到句子里面去了。
  两人同时想到一个名字:歌德。
  最可怕的,克莱斯特说,还是那个逼迫我逆自己而行的命令。
  君特罗德回答说,如同诵诗一般:我生即自戕。
  他想不起来,她是否写过这么一句话。
  君特罗德!这句话您收回去吧。
  不,克莱斯特。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
  韦德金怎么跟他说的?节制,慎思,知足。不要这种激荡。不要冰冷的手心、太阳穴里笃笃的跳动。警惕这种挑逗危险的神秘快感。放弃这种无边无际的幻想:放弃一切,构成他之一切。输了,韦德金。无果而终。
  君特罗德,他说,难道我们不应该于这些句子在我们头脑中形成之前悬崖勒马吗?
  是的,她说,我们应该。
  那么?
  我们必须打破这种戒律。
  为什么?
  不为什么。
  有几只鸟从一棵高大的杨柳树上惊叫而起,飞过他们的头顶。克莱斯特打了个冷颤。君特罗德的手搭到了他的臂上。他们彼此都明白自己的身体并不想被碰触。一种感伤向他们袭来,一种用失语的躯体语言无法表达的同情,一种对被制服和修女服过早驯化的肢体的悲哀,对典章习俗名义下所约束的文明、对借口打破这种约束而来的秘密的放纵的悲哀。一定要失控方能体会这种需要、撕下伪装。在这片草地上翻滚。
  有一次,那是当死的希望破灭之后他从法国海岸狼狈而归的路上,午夜的克莱斯特疲惫不堪但却是异常清醒地走在一方微微起伏的原野上。当他走进坳地的时候,山丘宛如巨大温存的动物一样蜷伏在他的周围,他看得见它们呼吸,他停下脚步,能感受到脚掌下的土地在律动,他又抖擞精神,以经受夜空的景象,因为星星——不再是他往常所看见的引路的明灯——硕大耀目的躯体看起来就要坠落在他的头顶。他不能自制,却并不认输,他跑啊跑,终于看见右边有个村子里冒出来的晨灯,他敲了一扇门,一个妇女开了门,她的脸庞在烛光的映照下显得很美,她领他进屋,默不作声地给他端来一碗牛奶,往粗实的桌子上一放,指给他看床席在哪儿。他展开四肢,全身心地体会到什么是自由,而忘了天底下到底有没有自由这个字眼存在。他有了一个方向,为此他将努力。一道天谕,在人人也在他心中。可以找到一条通往自由的康衢;因为我们的愿望应该都处在我们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他想,抑或主宰世界的不是上帝而是撒旦,寡味之中捏出了一个怪物,它的使命便是劳其一生从时间的襟怀中将挂在魔链上的自己的劫数夺走。
  他的目光和君特罗德的目光交汇。他惭愧没能读懂她的诗句。也许值得用自己的绝对性来量一量她的绝对性。这天底下也许有那么一个他可以倾诉苦痛、帮他消解郁闷的人。只有可以与人分担的东西才可以理喻。
  歌德,他说,自己也吓了一跳,如果没错的话,已经好长时间没有新作问世了。
  她会意地一笑。
  有时候,他说,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我找不到恰当的词——不通世故。
  您指什么呢?是指圣维塔的挽歌,为何自然不从诗人塔索和宰相安东尼奥两人里造化出一个人?
  正是!克莱斯特惊呼,诸如此类的事情——他早已不结巴了,他视不可能的东西为可希冀的,因而也就是可行的。
  确实也是在自己身上试验过,证明是成功的。
  必然会付出代价。
  曾经无数个时日,他沉迷于探究出这个人,因爱而盲目,因恨而犀利。对方必加于他的所有贬损都预尝过一遍。蠢尔蛮荆,大邦为仇。彼人呢?假想他毫发不损地逃脱,我的存在如马耳东风。假使我的创痛璧还予他而不遂,我将把桂冠从他的额前拽下。
  您不害怕您所依从的标尺也许会葬送您吗?
  您,君特罗德,作为女人无法理解什么叫抱负。
  可是您说出了这个词。
  这个人,君特罗德想,既陌生,陌生之中又感亲切。抱负,她喃喃自语,俨如她在侧听这个词的声音。
  您不要小看复仇女神,君特罗德。
  您不希望终其一身被复仇之神追赶着奔命吧!
  希望!您搞笑吧。
  于您看起来是绝对的必要。我学会我必须做的首先应该是我所喜欢的。
  请您闭上眼睛想象一下什么是自由吧。
  据她的观察,她说,聪明人的抱负因磨难惠顾而日臻完善,不聪明人的抱负则得益于他们扭曲的自我。
  说得好。您以为我属于哪一类呢?
  人人自知。
  不,君特罗德!您不曾目睹有人将他的不幸垒筑在一枕黄粱上吗?而自己却一无所觉,至死也不知。
  是有,她说。我们的蒙昧,我们不知因迷途我们将被引向何方。时间将使我们留下的影子难以辨认,这是不可抗拒的。然而我们妄而为之的是不是将来有一天也会产生某种效应呢……
  克莱斯特自忖,黑色何时、何故悄悄潜入了他的生命,并如墨水注入清水缸一样慢慢地浸润开来。他回忆起那些个星期日——好像是偶尔想起来的陌生人——他跟三个朋友一起从波茨坦出发穿过乡间,在乡村客店给舞会伴奏。那是另外一种生活。即使是回头再来一遍的幻想他也没有了——身边这位女士很懂得沉默,给她提一个问题想必她会是乐意倾听的,她瞧见的垂柳投下的阴影里,绿色的层次是否和我瞧见的一样呢?缓行欲止的河流是否也在她的眼中留下金属般的光泽,在地球转到太阳这一位置的这一刻。一切都可以解释。他从遥远的地方俯视她和自己——虽然他和她并行——仿佛他站在一个高高的观测哨上,他看到她和自己恰似莱茵河岸边两尊奇怪的石像。挺不错的水彩画素材。但是是不是每一个画家都有能力将每一个角色跟自己、跟别人、跟周围景色的距离在画布上描绘出来呢?——只有我们有这个特权,克莱斯特想。
  您另外是否知道,为什么魏玛老者
  指歌德。
  写不出一部悲剧?
  为什么?
  他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就这么回事。
  她既不否认,也不苟同。
  她说,说着好像在想另外一个问题:
  克莱斯特先生,您把生命看得太认真了,因此危险。
  会有一天,君特罗德,他会谈我色变的。
  这样对你没有好处。
  他们都静了下来。
  您呢,君特罗德?您是不是想说服自己,跟受束缚的存在妥协?
  他吃了一惊。长久以来他已不再侵入另外一个人的禁区。他受到威胁才被迫进攻吗?“红色——生命和死亡的颜色”。风马牛不相及的思想。君特罗德看见自己身着黑色高领的修女服,站在长桌边,她是最年轻的一个,然后女院长示意可以祷告、可以开始用餐了。惊悚,对此的恐惧。她捕捉到钟声,只有这种声音比所有的嘈杂声清晰,它告诉她,该退下了,拉下窗帘、舒展四肢躺在那张窄窄的硬床上。闭上眼睑让痛苦主宰自己。所有肢体如冰冻死寂的房间。鼻根上方随掀动而振颤的火红的斑点。遭嫌弃的身体又回到了自己。只有一个人知道的秘密,即拥有对付这种痛苦日子的武器,却无从运用,否则伤痛会是以比肉体的折磨更剧烈的方式:说出自己陨灭的根源。唤名是驱鬼的魔法。她向自己宣读痛苦根源的这一天也将是她自己的忌日。
  “亲爱的红心,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刻我的爱都将属于你……”
  君特罗德,不要说!请您原谅我!
  不用。即使受束缚的存在也可以延伸到它事先未知的边缘。只有我们不去感知的,我们才会失去。谁的灵魂之窗开启了,他就会看到隐藏的、与他有关的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动我心、悦我目、惬我怀的一切,我都奉若神明,也不可以在我的记忆中留下可以亵渎的哪怕是一星半点的影子。
  这是智慧吗,君特罗德?知足吗?
  我不仅由于环境,更由于我的天性使自己的行为方式比您更受拘囿,克莱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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