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茫然无处
作者:[德国]克丽丝塔·沃尔夫 作 赵 丹/译
我要走了,枢密官。很快。
自然,克莱斯特,并没有错,为什么要伤心呢。
克莱斯特说,他要打一个比喻,但愿他不要生气,是关于他的狗。希望枢密官不要觉得失礼,当一个人在社交中长久地沉默。
纯粹的讥讽。没有人关心她。相识的人总是继续无止无休的话题,而对一个陌生人只有一点表面上的关注。君特罗德抓住萨维尼的手,好像这个下午她还要说出决定性的一句话。尽管她知道,决定早已尘埃落定。残余的东西毒害着她。对补偿的需要?尝试最后被理解?她嘲弄自己。
要获得您的喜欢,萨维尼,光完美还不够。否则您一定深深地爱着我,这我不信。我将我的完美奉献于您,您却将脚踏在上面,像踩着铺路石。请您告诉我,怎么才能赢得您的爱。
君特罗德宝贝,我没有提醒过你吗,永远不要在我跟前脖子上挂一个金表?而你呢:照挂不误。
因为我知道,萨维尼,没有什么金表,君特罗德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对您构成危害。但是告诉我,我在您婚礼之后缝在您的法兰绒里的爱的密语有没有起作用。
你想知道如何赢得我的好感?但是你自己知道除了完美还需要什么:独立个性与献身精神的正比。
萨维尼,我以为您能说出独到之言。
你没听清楚,君特罗德,从你的语气中我可以听出来。我常抱怨你缺乏信赖,过分独立。
您很客气。您说过分,而不说古怪。您特别不允许我用你称呼您,很有意思。只差一点就完整了。不过我不抱怨。错怪他人是最不公道的。
冲动、莫测、无节制、夸张。萨维尼。不就是一首诗吗,也是的,一个太匆忙的、冒失的暗示。《梦中之吻》。在你结婚之前两个星期。“轻轻一吻给我生命带来活力。”必须承认,我连自己也不了解:真的。君特罗德做的就是这样的梦。梦见谁?那个人见人爱的人。
萨维尼。羞愧吧,您本可以不说话嘛。在这真切的痛苦面前你本可以保持沉默。我曾置于缧绁之中。我用了曾经一词。
萨维尼!我刚才说了我曾经。
怎么了?你为什么这么高兴?可以知道吗?
不能,萨维尼。不可以知道。用不着万事俱晓,重要的是,我们这样的人知道。我想起了一个小故事要告诉您。许多年以前我和一个年轻人站在一个雷奥纳式花园的台阶上,就我们两人。我想跟他说话,但是局促和心跳阻止了我。年轻人沉默了一阵,也许觉得沉默不得体,他便问我:您的兄弟好吗?他还在汉瑙吗?——这个问题令我很不舒服,令我不能忍受。您告诉我,这个年轻人没有更恰当的问题吗?
好,亲爱的朋友。萨维尼活该。将他的愚蠢归还给他吧。
你们永远只注意到自己。你的这位朋友丑恶、可笑、恶心,不是吗?代之以温柔与和善。我只想说:为什么我们俩必须像两只盲犬擦身而过,希望您也认识到这一点。
我的朋友,在友谊这一点上您的看法是不是太偏颇呢?
萨维尼,您的问题莫非没有显示许多年以来您对您的朋友,姊妹,您的君特罗德一无所知?我的天性令您害怕,因为它神秘莫测。您不愿意稍费心思,去发现谁可以信赖:相信自己的亲眼目睹,还是相信谣言,时而说我卖弄风情,时而把我当作女性温柔的象征?这谣言使人不能像朋友那样,透过所有表象看到所有人真实的面孔?
骂吧,君特罗德。萨维尼活该。
老实说,朋友,我的心已经离您而去。这正是我许久以来想告诉您的,您也看到了,我毫不胆怯。我有很多事情要做,萨维尼。我要读穆勒的历史书,要钻研谢林的哲学,不好意思告诉您:我在写剧本,我整个灵魂都乐此不疲。我的思想执着于此,把写作当作归宿,以至于本来的生活也变得对我陌生: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了。贡达说,死心塌地地委身于如此小的艺术,像我这样的,是愚蠢的。但是我喜爱这个小缺点,如果称得上是缺点的话。它让我觉得仿佛它是我整个的世界。它让我相信所有事物的必要性,也包括我自己天性的必要,不管这天性多么不完美。没有它我就活不下去。萨维尼,必须告诉您。从此以后我们彼此可以免谈此事。
好一段长长的演讲,朋友。萨维尼不会忘记的。
克莱斯特的眼角中看到两人都站起来。萨维尼脸上格外的震动,君特罗德的表情出乎意外地坚定。萨维尼弯腰吻她的手,然后各自离开。她走向窗边在等候她的贝蒂娜,他则走向出于礼貌或兴趣围绕着克莱斯特的圈子。
四点半。
韦德金得到解脱,不必和被保护者单独呆在一起,征得克莱斯特同意后,他讲述了克莱斯特从韦德金的狗那里观察到的趣事作为助兴:贝罗,平素温顺忠诚的家伙,在克莱斯特在韦德金家里的头几天就跟他交上了朋友,并且陪伴了他做长长的散步。有一回克莱斯特看见这只历来听话的狗处于两个命令的矛盾之中:韦德金夫人从厨房窗口喊它去看护她的小女儿;另一方面克莱斯特从马路上朝它吹口哨,邀它散步。贝罗在厨房窗子和大门之间跑来跑去,处于极度的无助之中。克莱斯特从它的脸上观察到痛苦的表情。克莱斯特和枢密官夫人出于试验都不放弃命令。这只狗处于矛盾之中,它的眼睛蒙上了显示疲劳的薄薄的一层,睡意中它躺在枢密官夫人和克莱斯特之间呼呼地睡着了。
人们惊异,哄笑,鼓掌。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克莱斯特身上,他说:是的,枢密官夫人和我都忍不住笑了。许久以后当我再次想起时,我对自己说:多可怜的狗——就在先生们讨论的时候,他想:谁要是能一辈子熟睡该多美好。
遗憾,韦德金必须做一个不恰当的说明。克莱斯特先生似乎在某种程度上处于贝罗的境地,他说。
在何种程度上,有人问。
克莱斯特不说话。多舌只能给自己带来恶果。他简洁地说:狗的比喻是个幽默,即便它的处境跟人类生活的某些困惑的情形有着很明显的相似之处。
举例来说?——穆尔腾,主人。他很荣幸在他的家里进行着如此意义深刻的讨论。
谁问就应该得到答复。比方说,克莱斯特说,以下的情形:不管是公正还是不公正,一个人感觉到内心追逐使命的渴望;他的财产不允许他去国外生活并自由地致力于自己的理想,也不允许他在祖国生活而不担当任何职务。而获得这个职务他必须接受极度的侮辱,每种意义上它都与命运背道而驰。好了,这就是您要的例句。
沉默。穆尔腾坦率地说,他读过克莱斯特的话剧《施洛芬斯坦因家族》,他一点也不觉得令克莱斯特难堪地问,克莱斯特是不是可以靠卖作品为生?
为了钱写作?决不!克莱斯特斩钉截铁地说。我应该在一个无所谓的我毫无兴趣的领域——军事领域——抵抗住未知的目的,然后又让自己在本来的领域屈服于这个目的吗?
天哪,我在跟谁说。(克莱斯特)
克莱斯特在一瞬间有了痛苦的发现,他从每一个表情看出了思想,每一个词句看见了意义,每一个动作看见了根源;一切包括他自己都袒露无疑。一阵恶心袭上喉咙,语言像蟾蜍脱口而出。当窗子边和贝蒂娜坐在一起的君特罗德说的话朝他传过来时,他被莫名地打动了:诗歌是慰藉心灵的灵丹妙药——奇怪,这个女人跟别人说话时好像是朝向我,她是所有假面后惟一的真实。
布伦塔诺说话了,他的语调使克莱斯特产生好感:您是对的,克莱斯特。当今时代人们写不出诗。人们应该为诗歌做点什么。诗人生活在荒漠里,野兽袭击他们,人们再怎么朝它们歌唱它们也不会温顺,猴子们跟他们学舞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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