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茫然无处

作者:[德国]克丽丝塔·沃尔夫 作 赵 丹/译




  最初的对让人看破她心思的懊悔慢慢平息了。对也许真为此事愤愤不平的克雷门斯,君特罗德装得不动声色。但是出自这书评这几行文字中的一小点毒素渗透进了她的身体,不能消灭,新的恐惧。她强烈地感觉到就这么死去的诱惑。离开,躲藏起来,找一个最后的不会被发现的藏身之处,没有人能找到她。没有朋友,没有敌人。没有人再能侮辱她。她有了对付的武器,知道怎么应用它。没有活下去的必要,多么令人释然。
  热心的克雷门斯激动地说,那个粗制滥造者的虚伪的夸奖无足挂齿,他斥责卑鄙的执笔者自己是感情麻木的人,一个每个伙计都读的报纸上的涂鸦者。
  克雷门斯,她说话了,你不要说了。我必须写,至死靡它。将我的生命用恒久的形式表达是我内心的渴望。除了你没有谁的掌声令我这样高兴。但是你是不是认为我愚蠢到了不知道我离渴望的实现还有遥远的距离?
  她所欣赏的克雷门斯想必知道:对自我的不满是本来的伤痛。这种羞愧他应比她更熟悉。
  贝蒂娜流露出忧虑的目光。本来是她促成老兄从奥芬巴赫和她一道赶来。君特罗德第一眼看见他和索菲•梅偌走进来,她很不是滋味。她,从前耶拿教授的夫人,自然很美,克雷门斯执着恳切地追求她,让她心绪纷乱,不知道该向谁吐露衷肠,最后追随了他,而他总是肆无忌惮地利用她。
  梅偌的整个心理故事君特罗德第一眼就读懂了:自责,执拗,得意和绝望。她的孩子?庆幸他很健康,没有危险。
  让人快慰!君特罗德将索菲拥抱在怀里,让她感觉惊喜和幸福。君特罗德常常感到别的女人喜欢向她索取评判,她不理解为什么。索菲,她说,小孩!您应该引以为自豪。我不懂还有什么更重要的——差一点她加上一句:我永远也不会有一个。
  观察着两位女士相遇的克雷门斯插话了:索菲真能干,分娩才十四天她就能跟他爬山。即使将她头足倒置,她也会脚先着地。
  女士们会心一笑:男人们真天真。
  得意洋洋的克雷门斯又说及他的小孩。他很为它骄傲。将它捧在手心,他有一种极大的欢喜。
  呱呱饶舌的欢乐,亲爱的克雷门斯,索菲插话说。
  也许吧,克雷门斯扫兴地说。竭尽全力去爱它,我做不到。我能做的是,带点爱去另外一个世界。
  您听见了,梅偌对君特罗德说。除了自己他还从没有真切地爱过哪一个人。他真正爱的是:向世界将这点宣扬。
  不要诽谤我!克雷门斯哭诉,他的妻子也学他的调,他们三人都笑起来。贝蒂娜也走进来,打量着他们,然后说,你们都是些奇怪的人:你们的眼睛说另一种语言。她的老兄怪她多管闲事,然后抓住她的头发。后来君特罗德轻声告诉贝蒂娜,她想过没有,当假面舞会中最严肃、最痛苦的事情袒露在人们面前时意味着什么;是否在这么多微笑的嘴唇后边隐藏着一种集体的弊病。
  贝蒂娜立即理解了她。她只是请求对兄长的宽恕,他本质上是善良的,也不幸福。
  可我并没有责备他什么呀!连贝蒂娜都信不过她。我常常奇怪,为什么我不憎恨任何人,容易忘记别人加于我的伤害,却无法忘记我带给他人的不公平。为什么他们逼着我去回想那段不愉快的往事。
  在有一点上她责备自己:她没有给他试图征服自己的借口,更不用说权利。她知道,法兰克福的社交圈称她卖弄风情:无人追求的市民女儿们的普通忌妒,是的,他们没说错。她太理解一个女人在一个男人面前最能勾起他欢喜的原因:自我失落,害怕孤独。而男人,在自爱的驱使下自以为也会习惯将最深的暗示理解为挑逗。不能被迷惑,她必须对自己警惕,特别当她认为自己有能力作出无量的奉献。在克雷门斯这一点上她坚信:他小看了她。她一定要亲口告诉他。
  令他惊奇,他说,她多么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的价值;她对于她的性别来说她感觉多么良好。她很高傲,她是否知道?
  这句话君特罗德不是头次听。反抗没有意义。我知道我的弱点在哪里,她说,它不是在你希望找的地方。
  我们不能期望被理解。
  这位女士不可摧折:她也不想显得盛气凌人。她唤起克莱斯特奇怪的回忆。她和解地一笑,像是有求于克雷门斯,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壁炉上的闹钟轻轻地敲了一下,除了他没人听见——这时候他忆起了威亨敏娜松开的发夹。他看见真实的自己和她一起在奥得河畔的法兰克福曾格家后院的凉亭里,茂密的香忍冬树叶遮挡住了外人的视线,佛森的《丽塞特》摊开在他们之间的白色的小石桌上。威亨敏娜低下头,温柔地请他解开她的头发,发丝滑过指间的感觉至今难以忘怀;他知道,永不会忘记那种感觉:尴尬和罪恶。现在这幅画令他触动;为什么他无动于衷,好像不是无言的遥远的故事而是真实的爱的缠绵:他,一个爱人,不应该光是注视,而要求行动,而威亨敏娜,可怜的姑娘,不是木雕小像的幻觉——他后来又将它寄回给了她,而是可以触摸的温顺的未婚妻。一丝微微失落的情调渗透进整个故事。
  啊,天生的怪脾气,生活在我没有生活过的地方,生活在过去的或者还未到来的时间里。
  这一幕他还没有来得及忘记,又不情愿地忆起另外一件事:就在那时他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提及他的一个梦。他有一种迫切的需要,将他最隐秘的秘密告诉他人,同时,需要多大的努力!才可以竖起一块抵挡的壁障。有时他想,他的社交中出现的语言障碍是大自然给他的帮助:他这么理解大自然。在那个晚上,一种他不愿承认但愿意弄清的麻木驱使他,使他违背了自己的誓言向未婚妻讲述了经常造访他的梦,自打离开军队以后,每次从梦中惊醒都泪流满面。
  他总是看见一只毛发蓬乱的动物,也许是头公猪,一只野性的、美丽的、跑得飞快的动物。他气喘吁吁地飞跑着追赶它,给它套上缰绳,试图骑上它,征服它。当它追到几步之遥时,他从近处看见它棕色的皮毛,感觉到它的呼吸——却永远也不能抓住它。每一次当他筋疲力尽地跌倒时,眼看着这动物逃脱,这时他抓住一个不知名的敌人递给他的毛瑟枪,瞄准,射击。那动物挣扎着毙命。
  然后,他仍记得,沉默良久后他看见威亨敏娜哭了。他没有问她,抚摩着她的手,终于发现先前没有意识到的:他可以爱她。——克莱斯特,她终于说,坚定地:我们之间不会有任何结局。我们永远不能成为丈夫或妻子。——在短暂的几分钟之间他们经历了以后拖了数十年的痛苦。为什么!
  陈年的忧伤奔他而来,令他害怕。他应该学会告别那段往事。韦德金是对的。一个人太晚领悟命运就要付出很高的代价。为什么我的脑子就不能领悟。
  这个梦,多年以来一直追寻着它,没有改变,每次都违背理性地使他震动:也就是说,他总是面对令他畏惧的内心的矛盾:他有选择——如果称得上是选择的话——他可以选择,将对生命的灼人的渴望、对平凡生活和对爱的渴望,消灭在萌芽状态;或者选择听其自然,以在尘世的痛苦中灭亡。要么给自己创造必要的时间和地点,要么过普通样式的困苦生活。不也很好吗!紧紧钳着他的力量——不把它当回事,这样它就伤害不了他。这将是他生命中惟一有的满足。不可以示弱。除了他自己没有谁能执行对他的惩罚。合乎他口味的命运。看到了灵魂的内心机制,狂喜的他打了一个寒战。谁要是习惯了这种认识,就不会有其他嗜好。不需要其他毒品。也不需要爱。每一个小时都将充满罪恶。谁压的是高赌注,将自己作抵押,那他就不能指望有伴侣。不能指望有普通人的幸福,和在他人面前保持真实的必要。
  克莱斯特浑身直冒汗,几秒钟之内他已全身湿透。他感觉自己脸色苍白;腿直发软。您坐下吧!——枢密官说。在这种时刻可以信赖他。他无意识地将自己宽大的身躯挡住了克莱斯特,别人看不见他了。他递给他一块手帕。他们度过了这场危机,如同他们训练好的那样。克莱斯特观察着病情如何轻易地消失,狂躁减弱了,而最终没有变成恐惧和局促。女士,枢密官先生,这里的女士让我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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