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茫然无处

作者:[德国]克丽丝塔·沃尔夫 作 赵 丹/译




  您有平衡,那就是诗。诗是幸福者的享受。
  您不属于其中。
  不属于。
  在诗中直抒心意,他已没有这个能力;在诗中宣泄感情,这种愿望冲不破置于他内心某些区域的封锁。魏玛人在享受生活、情爱和诗等方面已领先一步。幸运者。不可能,他,作为孤儿,无依无靠,屈服于军规训诫之下。羞辱;更有甚者:还要羞辱别人。每一个梦因无法实现而破灭,而梦的残余腐蚀了可能构成诗作的素材,这使他感觉到从来没有这么剧烈的压抑。他失去了写下它的信心。
  有时候,克莱斯特说——这个女人身上有某种东西像磁石一样诱引着他最脆弱的自白,有时候,我不能忍受,为什么自然将人分成男人和女人。
  您自己说错了,克莱斯特。您是指,为什么在您自己身上有一个男人和另外一个女人相对峙。我亦然。
  他的心思为什么总逃不过她。我们往哪儿走。
  我们无法预知。
  可笑,君特罗德。
  为什么?
  为什么可笑?不是因为快乐。将要没有悲泣了。瞬息间我们所留下的一切将只剩下这场令人绝倒的哄笑。一场地府之笑将引领我们走向不知何处。
  我们将已不在,您和我。
  是的。河水的流动是那么难以琢磨,为什么它要这么湍急。宛如一块漂荡的冰块。好像我站在冰块之上,在漆黑的夜里随波逐流。河水不知流往哪里,冰块时而朝左,时而朝右。我呢,心惊肉跳,既好奇,又害怕,渴望安宁,我就这样为我的平衡抗争。一辈子。您呢,君特罗德。您告诉我,谁给我们作出了这样的判决。
  有几个农民扛着家什打他们身边走过,瞧了瞧这个男人,他的手紧紧攥着小姐的臂腕,她看上去对此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合适,而是乐意于接受这种依靠,不害怕归路迢迢,他们仍将一起走过。
  我想如果我们把自己跟命运对立起来,而否认我们跟它原本一体,那我们提的问题就错了。您懂我的意思吗,克莱斯特?否则类似的情况下每个人的结局都是一样的。
  对这个女人,对她的爱你有必要设防吗?
  希望有一天站在她面前的是另外一个人,她不认识的人,她无法探索的人,除非她通过他从根本达到她的疆界,再跨越疆界了解了自己。然后是空虚——她记得这种思想是什么时候第一次在她心中晃过:那一次萨维尼登上马车,她关车门将他的手卡住;他离开时她突然异常冷静,预感这次分手后将要发生的一切其实在自己的内心早已尘埃落定。她懂得了有些人是如何成为先知的:剧烈的疼痛或高度的集中照亮了她内心的田野。萨维尼不会在那里出现,尽管她以为她希望他的出现。如果问题是在渴望已开始枯萎或变更我们就注入新的养分或修整就好了。但她却一任自己的懒散,甚至是昏昏欲睡。到最近她参加贡达•布伦塔诺和卡•萨维尼的盛大婚礼时,拥抱着新娘,握着新郎的手,她几乎无法摆脱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曾几何时曾跟同样的人,出于同样的事由,在同样这张长桌旁就座过——她真想能燃起一团炽热的火,融化她和所有人之间隔着的那道墙。一种对生的先知先觉降临于她,如果生之为生的话。有一天她必然追随着它,鬼使神差地。她知道她将因此而丧命,也知道,适当的时候可以忘掉。为什么死不可以不期而至。
  有时候我想,只有拥有整个人类才能填补我的空虚。您一定觉得荒谬。
  依我看,克莱斯特,还不够。
  这个女人痛苦着,克莱斯特不怀疑,不过女人生来就是受苦的。她会适应的,也可能比大多数人还要苦难,甚至比他的阿姊还苦,他承认她这一点。但是他告诉自己:总之她衣食无忧;她不必为生活中的诸如柴米油盐之类的小事操心。她不能选择的,对他来说却求之不得。作为女人的她不应该还奢望获得一切或否定一切。
  克莱斯特一个一个地数出他所知道的国家,他欲罢不能。他也发觉,这些国家与他的希望格格不入。他满腔热忱、满怀敬仰地逐一检验,又违心地一个个抛弃。当他终于放弃在这个尘世上找到一个适合自己的存在时,他是何等的释然。
  不可生活的生活。不存在的乡国。无论蓬岛,无论华胥。
  有时候他最深的器官也能感觉到这地球纷繁的转动。有一天他会被抛至这并非无边的小球一隅,他甚至已感觉到风正迎面吹来。而身边这个女人,尽管还未知,却总有一天会找到她的意中人,一幢过得去的房子,有她的孩子围着她,坐在火炉边她会想不起儿时的伤心事。
  君特罗德,您同意每个人都有一个不可以说出来的秘密吗?
  是的,君特罗德说。现在?是的。
  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他们站了下来,各自转向对方。他们看见对方脑后的天空。傍晚的天空灰蓝灰蓝,没有一丝云彩。他们的双眸无遮无拦地相对,贪婪的目光。小心地交出自己的心。笑了,先是她,然后是他。是觉得自己可笑。就当游戏吧,即使是严肃的也好。你知道,我知道。不要靠得太近。不要离得太远。深藏吧。敞露吧。忘记你所知道的。记着吧。面具掉下,皮痂、灰斑、油光。惨白的皮肤。真实的线条。我的脸,就这样。那里是你的。彻底不同。根本上又相似。女人。男人。不中用的字眼。我们,各自被囚禁在自己的性别。触摸,那种我们无止境地渴望的东西,不会有了。它随我们而被剥夺了。我们仍将编造它。在梦中它造访我们,怪模怪样地、可怕地、龇牙咧嘴地。在晨昏中醒来时惊恐万状。我们彼此难以辨认、不可靠近、习惯伪装。我们给自己戴上陌生的名字。将哀怨吞进肚里。不许悲伤,因为,何谓损失?
  我不是我。你不是你。我们是谁?
  我们是孤独的。疯狂的意图将我们抛向离心的轨迹。女扮男装跟随爱人。学一门手艺:掩饰,首先是掩饰自己。即使去意已决,人们加于我们的伤痛仍然隐隐作怪;一块沉重的铁板慢慢向我们靠近,它要压扁我们,或将我们挤向边缘,使我们喘不过气来。我们还将气喘吁吁、惊恐万状地辩解,这我们已知。没有人听我们诉说。他们也会申辩:他们还要去哪。去我们去的地方——谁来祝福他们呢。因为我们想停留在此地的愿望已不可能。因为我们别无选择。因为我们彼此相爱,彼此相憎。
  时间孕育了我们的需要,却忘了谁可能需要我们。
  压抑的激情。
  我们无力到达我们渴望的所在。
  我们应该理解,渴望不需要理由。
  时间似乎在创造一个新的秩序,而我们将经历无非旧事物的崩溃。
  可以想象,我们将会被尚未诞生的世界所接受。
  泰然处之吧。权当我们的所为和所愿在将来某一天终会得到显现。
  河水现在流在他们的左手边,他们往回走了。夕阳已落天边,但风仍是暖暖的。这样一个良夜,君特罗德的呼吸轻柔,克莱斯特感觉体内有汹涌澎湃的能量。
  马上他就要回家了,那一方更灰暗的天空,笼罩在宫殿塔楼的顶上,衙署与衙署的瓦盖,他将穿梭于其间笔直的街道上,他看见穿着不同服装的自己。有时候,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在积满灰尘的客厅等待几小时之后,处理完公文之后,在心不在焉的闲聊中他会突然暴跳,大声喊叫。他将紧咬牙关,手握成拳头,将激动压下。一分钟之后他会揩干额上的汗珠。他几乎不会记得有一位叫田的女诗人,更忘了曾经打算去读她写的诗。关于她的死他只能听到星星点点的传闻,让他感到遥远、难以明说的触动,因为他正被钉在自己的锁链上,试图掩饰自己内心刀割般的疼痛,可他灵魂深处仍在虔诚地感谢曾吞嗜他的仁慈,同时抱歉自己身体每况愈下,损坏了他的性情,让他莫名其妙地害怕任何一桩他有幸才可从事的公务。结果是,令他黯然神伤,他无力再承担这样的事务。与此同时君特罗德写给爱人的字句他看不到:我们的命运是悲伤的。我羡慕交汇的河流。死去比这样的生活更好。
  克莱斯特,现在该您讲讲您那一段了。
  我以为您熟悉它。
  不是那一段。是没有人读过、连您自己也不熟悉的那一段。
  她是继维兰德之后第一位想了解《居士卡》——那部克莱斯特力图遗忘的作品——的人。何必拒绝。为什么不愿意做一个简单的介绍。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