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茫然无处
作者:[德国]克丽丝塔·沃尔夫 作 赵 丹/译
他听得见他父亲、他叔叔的声音。啊,他说,礼貌但又荒谬地,在国外人们的观点太夸张。我们普鲁士人也是人哪。
笑不得,否则会没有结束。
还有:是萨维尼吗?天真的韦德金说。您注意到了他没有?
克莱斯特懂他。
韦德金教会了他一种方法,抵挡一种以为每个人私下里都在研究自己弱点的强迫性意识:凝聚所有的感觉和精神力量,使自己成为他所处的圈子里的一员,拘束感就会消失,而不会最终变成伤感。
萨维尼。不公平的选择。他不可能被忽视;当面对自己的反像时不可能不察觉。这种人易读:大自然打造的天才和完美的宠儿。萨维尼,创造自己命运的男人。富有,独立,踌躇满志,极早领悟自己的价值,也意识到自己的局限。感兴趣的只有可执行的计划和目标。被聘为法学家——为什么不可以。克莱斯特不许自己对一个追求显赫的人心存偏见。
克莱斯特的情绪起了变化。忌妒他和同类打交道时的无拘无束和沉稳,这会有失自己身份吗?还有他跟迷恋他的女性交往的方式?活泼的贝蒂娜在萨维尼拉着她的手恳切而有礼貌地跟她说话之后变得安静甚至温柔。不过,克莱斯特肯定,她打动不了这个自信男人的心。
令他痛苦的是,他于他们无足轻重。他的作品不是为了让这里的他们目瞪口呆,然后臣服。没有预感告诉他们,沙龙中的这位默默不语的外地人究竟是谁。他如何看自己。他们或许已听到了谣言;可以想象流言如何散布在莱茵和美因河畔的富有家庭。克莱斯特捕捉到一种令他痛楚的眼光。
终于有人点茶了。
一个清新的年轻姑娘端着盘子进来,贝蒂娜大加欢迎。君特罗德从普鲁士人脸上读出一丝不愉快的表情。她了解贝蒂娜。他一定觉得她的热情太过分,你瞧她拉着女孩手的样子,叫她的名字,玛丽,并且向大家宣布,她在钢琴上练习的歌曲都是向这个女孩学来的,她不仅在民谣和童话方面有经验,而且在植物学界也数一数二。她从盘中端起两杯茶,一杯给君特罗德,一杯给克雷门斯,宣布将为克雷门斯的民谣集奉献几支,音乐和歌词像磁石一样紧密两相吸引。她的兄弟没有理会她,她不问,用探究的目光巡视了两人一遍,然后退缩到长圆桌边,大部分人包括克莱斯特都坐在那里。甜饼放在有孔的瓷篮里被传来传去。一阵寂静。君特罗德听见自己的心跳,心中升腾起一阵强烈的希望。然后贡达•萨维尼说:一个天使穿堂而过。
克雷门斯脸色很难看,他不大喜欢这个妹妹淡淡的伤感气质。君特罗德不允许自己对贡达有任何一丝反感,她知道,只有当她坚守规则,跟萨维尼的感情纽带才有根基:三者的联盟,贡达为第三者。君特罗德笑了。贡达不是第三者:她自己是,尽管另外两位极力保证。爱比友谊更紧密——除了她还有谁知道。
她对此抱以一笑。克雷门斯!说心里话吧。他开始习惯她深藏的嘲弄;这么长时间她向他隐瞒了自己的写作才能,没有让他知道自己的尝试:令他感到羞辱的恰恰是背着他出版了这本小册子。
她来干什么。她应该理解自己。她知道,穆尔藤的马车空座,她的女友保拉和夏洛特•塞尔维亚——一口气可以说得出来这对双生子的名字——她们的恳切请求是原因。而最真实的原因,现在她看穿了,也懂得为什么不情愿:她必须再见到萨维尼。激情是我们做我们不愿意做的事情。
克雷门斯思绪难平,她在诗中展现出来的性情的完美他怎么会没有观察到。他想哭,他说,哭他的感受的奇妙;因为他相信,在她的诗中他可以找到自身的体会。
保持镇定。还没有学会对一切了如指掌。(克雷门斯)
克雷门斯,君特罗德说,您不会跟一个男人这么说。为什么你不愿意向我承认,我在诗中可以像在镜子里一样聚集起精神,看见自己,试图穿过自己又离开自己。对他人和后人评判中的价值我们没有把握,对此我也不感兴趣。但是我们诉诸文字的一切都必须真实。因为我们如此感受:这就是我诗性的自白。
算了吧,她对自己说,不要太傲慢,不要装腔作势,不要太过分,也不要自以为是。生命和诗篇,我两者都可以失去,但我别无选择。友谊拒绝给我哪怕是幻觉般的幸福。
是的!充满苦楚的克雷门斯出乎意料地说,好像他倾听了她的内心独白,这就是您。永远地克制,永远地沉着。对自己严格,对别人也如此。永执不相信的态度。你不爱我,卡罗琳娜,你从来也没有爱过我。
他们之间没有就这一点保持缄默而达成一致?够了,足够了,她已经厌倦。他怎么还在大放厥词。他称我是他最好的惟一的朋友。莫非他不知道我此刻感受最深的只有内心似在死亡的恐惧,面对不断扩散的空虚的惊骇,当青春离我们而去的时候,我的朋友,朋友们!我太理解他们的目光。我令他们毛骨悚然,他们说不出来为什么。我知道,在他们中我没有家的感觉。我的家在哪里,我的爱就只有以死为代价。我奇怪,这明显的真理就只有我一个人看透,是我将它像赃物一样隐藏在我的诗句中。谁有勇气将它诉诸文字,用真切的声音表达出来,这也是一种坦诚。他们会学会害怕的。
突然,不止一次,当她释怀的时候,她注意到,一种表达这里的人们关系的图案,像是一张巨大白纸上的一幅版画,由许多相缠的、粗壮的、有时突然中断的线条编织而成的奇怪线团。特殊的美丽的画,与她毫不相干。她看到大家都回避的一点,围绕它形成一个斑点:克莱斯特。除了医生他谁也不认识,他好像也是惟一的依靠。她同情他,瞧他双脚紧紧夹着凳脚,瞧他手上端着早已见底的杯子。是不是应该有礼貌地邀请他谈话。或者最好还是让他安静一会,也许他只愿意安静。他的目光和君特罗德的目光相会,她读不懂它。
啊,又一个跟自己过不去的人。
克莱斯特想:布伦塔诺并没有错待她,韦德金也没有错待我。
毫无疑问,他欠他感激。韦德金像接待行将就木的病人一样接待了他,毫无保留,问都不问。他救了他——没错;不过什么地方写着,获救者应该听从救命者,不管他怎么牵着他的鼻子走?
克莱斯特不知道还有什么比耻辱更痛苦的感觉了。
他知道什么将他紧紧地套在韦德金身上。照顾病人应该是医生的职责;拯救的方式是克莱斯特不能原谅自己也不能原谅他人。私下里责备医生,是不是忘恩负义。他懂得如何解除病人的紧张,惟一的方法就是:引诱他说话。这个绝望的男人一声不吭,是不是可以用关切的问题引诱他说话?克莱斯特不会忘记,当他对试探性的提示最终作出反应时,他同时是多么的快慰,并感到羞辱;他既渴望又反感。他发现,枢密官如何利用他描绘困境的句子拧成一根绳,将他一点一点从危险中拖出来。怎么形容这幅画。克莱斯特感觉自己昏倒在一个井坎的底部,每个不与他分享这份感觉的人他都不能忍受;医生也不,他的脸上写着冷静和健康。理智,温和,从容——对。对!健康者怎么理解病人?枢密官放弃了对他的提醒,不想激怒病人。他安静下来——奇怪的人,发现了最能描述他处境的一个比方:他掉进了一个磨车的齿轮间,他的每一根骨头都被碾碎,他整个地被撕裂。
所有的人都相信:这个人痛苦着。医生眼见他蜷缩,听见他呻吟,仿佛是在刑具上。克莱斯特想起,这种痛苦让他作出坦白,作出描绘它的尝试。大夫,没有人能继续忍受下去。要么它消失,要么让我去死。
从那以后克莱斯特认识到,灵魂是语言所不能描绘的,也以为自己永远也不可能写作了。
后来他穿过寒冬的街道,怀着莫名的孤寂或者平静走在美因茨的大街上。忽然他看到一个大门旁的石头上刻着的一个老鹰,他以为是普鲁士的鹰,这令他翻江倒海,被追赶着直到韦德金的家里。大夫,您能想象有人他将自己袒露在人们面前会怎样吗?当每一点声音使他痛苦、每一丝光线使他刺目、每一阵风的吹拂都能触痛他的时候。我就是这样。我没有夸张。您应该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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