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布莱希特日历小说八篇

作者:[德国]贝托尔德·布莱希特 作 赵丹 译




  这笔生意不到十分钟就成交了,安娜和她哥哥继续赶路,去取那头牛犊。他们的结婚仪式是在周末举行的。在牧师举行仪式的时候,这病人呆滞的目光连看也不看安娜一眼。她的哥哥毫不怀疑,过不了几天他们就会得到死亡证书。安娜的男人,也就是小孩的父亲应该在去看她的路上,死在了奥格斯堡附近的一个村庄上。这样寡妇呆在她哥哥家里,也就顺理成章了。
  安娜高兴地从那奇怪的婚礼上回来,这婚礼既无教堂的钟声也无铜管乐,既无伴娘也无客人。她在饭厅里吃了一块带一片肥肉的面包作为这婚礼的美食,然后跟哥哥走到放孩子的箱子前。这孩子现在有名字了。把床单塞紧了些,她朝哥哥笑了笑。
  死亡证明书却迟迟未到。
  一个星期过去了,又一个星期过去了,老女人没有送来消息。安娜在村子里解释说,她男人正在来的路上,现在若有人问她,她就告诉他们他在哪里,可能是厚厚的积雪使得旅行变得困难。这样又过了三个礼拜,她的哥哥怀着不安的心情驾车去了奥格斯堡附近的那个村子。
  夜深时他回来,安娜还醒着,当她听到院子里的嘎吱声时就跑到门口,看到哥哥动作缓慢地卸下马套,她的心揪紧了。他带来了坏消息。当他走到茅屋时,看到那个原以为快死的男人坐在饭桌边吃晚饭,只穿件衬衣,两个腮帮子不停地嚼,他又完全康复了。
  哥哥往下说着,没有看安娜。那个雇工,他叫奥特赖尔,他的母亲看来对这种转机同样感到吃惊,对以后的事还没有主意。奥特赖尔没有让人产生不愉快的印象。他说话不多,但当他母亲抱怨他以后要为一个不想要的老婆和孩子操心时,他示意她不要说了。在整个谈话中他不紧不慢地吃着他的乳酪面食,哥哥走时仍是这样。
  接下去的几天安娜自然很担忧,干活之余她教那小男孩走路。当他松手放掉捻杆伸开双臂踉跄着朝她走来时,她强忍住一阵抽噎,接住他,紧紧地抱着他。
  有一次她问哥哥,那雇工是什么样的人?她只见过他躺在病床上,而且是在晚上,只有微弱的烛光照着。现在她知道,她男人是一个被劳动榨干的五十多岁的男人,如同每一个雇工。
  不久她就看到了他,一个小贩子经过极其秘密的安排之后告诉她,有“某位她的熟人”想在某天某时某村一条通向兰茨贝格的路上跟她碰面。这样这对夫妻就在两个村子之间的白雪皑皑的原野上碰面了,如同古代两个摆开阵式的将领一样。
  安娜不喜欢这个男人。
  他有着灰色的牙齿。尽管她裹在厚实的羊皮里从外看不出什么,他还是从上到下打量着她,说什么“神圣的婚礼”之类的话。她干脆地告诉他,她还要把所有的事情重新想一遍,他应该托某个路过格罗斯艾廷根的商人或屠夫带个消息给他嫂子,告诉她,他不久就会来,只是在路上病了。
  奥特赖尔从容地点了点头,他比她高出一个头,在她说话时总是看着她的脖子左侧,让她恼火。
  但是消息一直没到。安娜转而想干脆带着孩子离开村子往南走,在肯普腾或宗特霍芬谋一份工作。只是听说路上不安全,且是隆冬,所以她留了下来。
  呆在村子里现在变得困难了。嫂子当着众人的面提出许多怀疑她男人的问题,有一次当她虚情假意地看着小孩叫他“小可怜虫”时,安娜决定还是走,可这时小孩病了。
  小孩发高烧,满脸通红,眼睛迷糊,不安静地躺在箱子里。安娜整夜守着他,心中很害怕,盼望他快点康复。当他开始好转又重新会笑时,有天上午有人来敲门,奥特赖尔走了进来。
  屋里除了安娜和那个小孩没有别人,安娜用不着掩饰,她吓成那样也掩饰不了。好长一段时间他们站在那里,没说话。然后奥特赖尔说,他那方面已经考虑过了,是接她的,他又特地提起了神圣的婚礼。
  安娜火了。用坚定的、强自压抑的声音告诉这个男人,她没想过和他生活,她答应了这桩婚事只是为了她的孩子。除了给孩子一个姓氏,她不想从他那得到什么。当她说到这小孩时,奥特赖尔朝那箱子瞟了一眼,小孩正躺在里面踢蹬。奥特赖尔并没再往前走一步,这使安娜对他更反感。
  他说了一通套话:她应该再考虑一下,他家虽穷得吃不饱,他母亲可以睡在厨房里。这时,农夫的女人走了进来,好奇地向他问好,请他吃午饭,坐着吃饭的时候他只是对农夫不经意地点了一下头表示问候,既不假装不认识他,也不流露出认识他。对农夫女人的提问他只作片言只语的回答,眼睛却不从饭碗边抬起来。他说他在梅林找到一份工作,安娜可以搬到他那去,但他没说必须马上就去,下午他躲开农夫的陪伴在屋后劈柴,尽管没有人要求他那么做。吃晚饭时他又没说一句话。吃过饭,农夫女人拿一条鸭绒被进了安娜的房间,让他在那过夜,可这时他样子古怪地慢慢站起来,嘟哝着说当天晚上他还必须回去。走之前他不在意地瞥了一眼箱子里的小孩子,没说什么也没碰他一下。
  晚上安娜病了,发高烧,持续了好几个星期。大多数时间她神志不清地躺着,只有中午烧退了些的时候,她才咬着牙爬到孩子的木箱边,把他的被子掖好。
  病后第四个星期奥特赖尔驾一辆栅栏马车来到村里,把她和小孩接走了。她一声也没吭。
  在他家常常只能喝到稀汤,她恢复得很慢,又浑身无力。有一天早上,当看到小孩弄得肮脏不堪时,她毅然地站了起来。
  小孩高兴地微笑着迎向她,正因为这微笑,她哥哥一直断定这孩子是她的。他长大了,在房间里飞快地爬来爬去,不停地拍着手,跌倒时发出小小的喊叫声。她用一个大木盆给他洗澡,又重新恢复了自信。
  几天后她便忍受不了茅棚里的生活。她给小孩包了几层被子,藏了几块面包和乳酪跑掉了。
  她本打算去宗特霍芬,但没走多远双腿就发软了。公路上正在化雪,沿途村子里的人都因战争而变得吝啬和互不信任。出走的第三天她踩进一个坑里崴了脚。经过好几个小时——其间她一直担心着那小孩——她被带到一个村庄,安顿在一个牛棚里。小孩在牛中间爬来爬去,她一惊叫他就朝她笑。最后她不得不把她男人的名字告诉村子里的人。当天他便把他们接回了梅林。
  从此以后她不再想出逃,开始认命,卖力地干活。要从地里弄点什么出来维持生计很难,但那男人对她很好。小孩吃得很饱,她哥哥有时也过来,带上这个那个作为礼物。有一回她甚至可以给小孩染一条红裙子,她想,这条裙子一定适合一个染匠的孩子穿。
  慢慢地她显得满足了,教育小孩也给她带来了许多乐趣。这样过了好几年。
  可是有一天她到村子里去取糖浆,回来时小孩不在茅棚里,她男人告诉她有个衣着考究的女人乘轿式马车而来,把小孩接走了。
  惊恐中她撞倒在墙下,当天晚上她带了一包食物上路去奥格斯堡。
  在帝国城她头一个去制革厂。人们不让她进去,她没见到孩子。
  姐姐和姐夫都试图安慰她,没有用。她跑到有关当局,不住地叫喊,说有人偷走了她的孩子,她进而又告诉他们,是新教徒偷走了她的孩子。但有人告诉她现在是另一个时代了,天主教徒和新教徒之间和解了。
  如果不是一桩幸运的事帮了她,她一定不会有什么结果。她这桩案子被传到某个法官那里,这法官是一个很特别的人。
  法官叫伊格纳兹•多林格,在整个施瓦本,他以粗暴和学识渊博而著称。巴伐利亚的选帝侯称他为“会拉丁文的下流农民”,因为他们曾经一起了结过一桩自由城的法律纠纷。下层人民写歌将他传唱。
  安娜在姐姐、姐夫的陪同下见到了他。老头儿个子矮小肥胖,坐在一堆羊皮纸书稿间,房间里摆设简单。老头儿边听她说边在纸上写些什么,声音低沉地说道:“站到那去,快点!”同时用胖小手指着一处光亮的地方。好几分钟他打量着她,然后叹口气,挥手示意她走。
  第二天一个差人把她叫来,她还站在门槛上时法官就朝她嚷:“为什么你没告诉我这案子牵扯到一家制革厂?这可是一笔财产哪。”
  

[1]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