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布莱希特日历小说八篇

作者:[德国]贝托尔德·布莱希特 作 赵丹 译




  安娜执拗地说,她关心的只是小孩,没有想到制革厂。
  “你甭想占有这家制革厂!”法官吼道,“假若私生子真是你的,那么那笔财产便落在辛格里亲属头上。”
  安娜点头,并不抬头看,然后她说,“小孩不需要制革厂。”
  “他是你的吗?”法官吼道。
  “是的,”她轻声地说,“只要我能一直领养他,直到他会说话为止。现在他才会数七。”
  法官咳嗽了一下,整理桌上的羊皮纸书稿,平静了些,但仍是怒气未消地说:
  “你想要这孩子,那穿绸裙子的婆娘也要这孩子。但这孩子需要个真正的母亲。”
  “是的,”安娜说着,看着法官的眼睛。
  “滚吧,”他低吼一声,“礼拜六我开堂。”
  礼拜六大街和市府前的广场上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他们都想目睹一下这桩关系到那个新教徒孩子的案子。这桩奇特的案子一开始就引起轰动,从家庭到酒店,人们都在争论,两位母亲谁是真的,谁是假的。多林格老头因为他审判中的刻薄话语和智慧格言而名闻遐迩。他的判案比哭哭闹闹和教堂落成典礼更受人喜爱。
  市府前不仅挤满了奥格斯堡人,附近不少农民也来了,星期五是赶集的日子,为了等待审判,他们在城里过了一夜。
  法官多林格审案的那个大厅叫金色大厅,它在全德国是唯一这么高大且没有立柱的大厅,十分著名,它的天花板是用链条吊在屋脊上的。
  法官多林格像一座小肉山,坐在一扇紧闭的旁门前,一根普通的绳子把公众隔开。但是法官坐在平滑的地板上,身前并没有桌子。这是几年前他作出的一项规定,他对摆设是大有讲究的。到场的被绳子围在里面的是辛格里夫人和她父母,两个从瑞士赶来的辛格里的亲戚,他们俩衣着考究,看起来像被委以重任的商人;还有安娜•奥特赖尔和她的姐姐。一个保姆带着那个小孩站在辛格里夫人旁边。
  所有的人包括双方当事人和证人都站着。法官多林格总是说,要是所有参加的人都站着,审判就要短得多。也许他让他们站着,是想让观众看不到他,这样人们想看他就只有踮起脚伸长脖子才够得着。
  审判开始时出了一个小插曲。安娜看到那小孩时叫了一声,往前走了一步,那小孩想要她抱,在保姆的怀里又踢又叫,法官示意把他带出大厅。
  然后他传唤辛格里夫人。
  她快步走上前来,说皇家士兵怎样劫走了她的孩子,边讲边用手帕擦擦眼睛。就在当天夜里女仆跑到她父亲那儿,告诉他们小孩仍在房子里,显然是为了讨赏钱。她父母打发一个厨师去制革厂,但没发现那小孩。她因此认为,那个人(指安娜)强占小孩,以此来诈骗钱财。即使不让人把孩子从她那儿带走,她迟早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法官传唤辛格里先生的两个亲戚,问他们,当时是否打听过辛格里的消息,辛格里夫人跟他们说了些什么。
  他们说,辛格里夫人让人告诉他们,她男人被打死了,她把小孩委托给了女仆,放在女仆那儿比较安全。他们提及她很不友好,这也很自然,因为假如辛格里夫人输了这场官司,田产就归他们了。
  他们讲完,法官又转向辛格里夫人,想知道在抢劫中她是不是昏了头,把那孩子扔下不管了。
  这有点出乎她的意料,她用没有血色的蓝眼睛看着法官,委屈地说,她没有扔下孩子不管。
  法官清了清嗓子,好奇地问:“你是不是相信,没有哪个母亲会扔下小孩不管?”
  “是的,我相信。”她肯定地说。
  “你是不是相信,”法官接下去问,“一个真扔下小孩不管的母亲屁股是要挨打的,不管她穿几条裙子?”
  辛格里夫人没有回答。法官传讯女仆安娜。安娜快步上前,用很轻的声音说了她在预审时说过的那些话。她说话时好像在倾听什么,不时朝大门望望,那小孩被带到了大门外,好像她能听到小孩还在哭喊。
  她陈述道,虽然那天晚上她去了辛格里夫人叔叔家里,但并没有回到制革厂,因为她害怕皇家军队,也为自己唯一的孩子担心,他被安置在莱希豪森附近的一个人家里。
  老多林格打断了她,激动地说:整个城里至少还有这么一个人知道害怕一类的事情。他高兴地得出如此结论,因此事实证明,至少当时还有一人还是理智的。但是女仆只顾关心自己的孩子,这并不太好,俗话说得好,血比水浓,一个真正的母亲甚至会为孩子去偷,但这是法律禁止的,因为别人的财产是别人的,谁偷窃谁就是欺骗,欺骗也是法律禁止的。然后他从充满智慧的厚实的讲义里讲授了一堂课,是关于那些狡猾欺骗法庭的、最后被打得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人。顺便又提及那些用水掺牛奶的农民,向农民征过高市场税的市府官员等等这些跟审判根本不相关的事情。这时他突然宣布:证人陈述结束,暂无结果。
  人们瞠目以待,有些人伸长脖子,想看看这无助的法官。大厅里很静,只有从街道上传来人群的嘈杂声。
  然后法官叹了口气又开始发表意见。
  “还不确定谁是真正的母亲,”他说,“那孩子真可怜。人们听说过父亲逃走,不想做父亲,我们称之为流氓,可这里一下子就出来了两个母亲。法庭已听了两个女人每人讲了足足五分钟的话,然后得出结论:双方都是废话连篇。现在只是为了考虑那个小孩,他必须有一个母亲,所以不管说什么废话,必须确定,谁是真正的母亲。”
  然后他怒气冲冲地叫法警过来,命令他去取一支粉笔。
  法警去取了一支粉笔。
  “用粉笔在地板上画一个圈,要站得了三个人,”法官指示。
  法警跑下去用粉笔按要求在地上画了一个圈。
  “把那孩子带来,”法官命令。
  孩子带来了,又开始号哭,要安娜。老多林格不理会他的号哭,讲话的声音提高了一些。
  “现在进行的这个实验,”他说,“是我在一本老书上发现的,它一直很管用。灰阑试验的基本思想是,可以从对孩子的爱来识别出谁是真正的母亲。也就是说要检验这种爱是多么强烈。法警,你把小孩放在灰阑里!”
  法警从保姆手中把哭叫的小孩接过来放到粉笔圈里。法官转身向着辛格里夫人和安娜,接下去说:“你们也站到灰阑内,每人抓住孩子的一只手,当我喊‘拉’,你们使劲把孩子从圈里拉出来。你们中谁的爱更强烈,谁拉的力气就越大,就会把孩子拉到她那边。”
  大厅里骚动起来,观众踮起脚尖,跟站在前面的人争吵着。
  两个女人刚一站进圈内,人群马上又死一般寂静下来,她们每人抓住孩子的一只手,那小孩也停止了哭泣,似乎他也意识到要发生什么,挂满泪水的脸看着安娜,想往前靠。法官下令“拉”。
  辛格里夫人猛的一下就把孩子拉出了灰阑。安娜怅惘的眼睛不相信地盯着小孩。她担心小孩的手臂若从两个方向拉的话,一定会受伤害,所以她立刻就撒了手。
  多林格站了起来。
  “这样我们知道了。”他大声说,“到底谁是真正的母亲。把小孩子从那臭女人那儿抱回来,这样狼心狗肺的女人会把小孩扯碎的!”
  他朝安娜点了点头,快步走出大厅吃早饭去了。
  接下去几周附近能说会道的农民都在谈论,说法官把小孩判给从梅林来的女人时,朝她眨了一下眼睛。
  
  两个儿子
  
  在1945年1月希特勒战争快要结束的时候,图林根的一个农妇,梦见她儿子在田野里叫她。她睡眼惺忪地走出院子,仿佛看见儿子在水泵边喝水。说话时才发现原来是个俄罗斯战俘。这些战俘在院子里做苦工。几天以后她经历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她到树林里去给那些挖树墩的战俘送饭,离开时回头看到那个年轻战俘,那是一个体弱多病的人。他正屈身在接别人递给他的一个盛汤的铁皮锅,眼睛里流露着失望,突然这张脸变成了她儿子的脸。接着几天这张脸经常快速变成她儿子的脸,又很快模糊。后来这个战俘病了,躺在谷仓里,没人照料,农妇愈来愈动情,想给他送点东西补补身体,但被她兄弟阻拦了。她兄弟是个战争残废者,掌管整个院落,监管战俘劳动,对待战俘很粗野。特别是在眼前一切都不景气,村子里的人都开始害怕战俘的时候更不能有此举动。农妇不能无视他的观点,她从不觉得应该帮助这些下等人,她听到过许多关于他们的可怕的事情。她生活在恐惧中,担心敌人对她在东线的儿子也横加虐待。这样她想帮助这个孤独之中的战俘的念头就没能实现。在一个下雪的晚上,果园里这群战俘激烈的商谈令她大吃一惊,看来商谈是为了保密而在寒冷里举行的。那个年轻人站在一旁,也许是他特别体弱的缘故,抖得厉害,她的出现使他惊恐。真奇怪,这张惊恐中的脸又变成了她儿子的脸,她看着这张脸,深感不安。虽然她照例向她兄弟汇报了果园的密谈,她还是决定把一块火腿皮偷偷塞给这个年轻人。此事如同某些第三帝国的善行一样是相当困难和危险的。这次行动使她把自己的兄弟也当成了敌人。她也不十分信任战俘,但她还是办到了。此外她也发现,战俘们确实打算逃跑,因为他们担心在红军到来之前会被转移到西方去,或者干脆被干掉,这种危险在一天天增加。农妇不能拒绝年轻战俘用手势和片言只语的德语表达的愿望,那种奇怪的经历把她和他联系在一起,她从而卷入了战俘的逃跑计划中。她弄来了一件夹克和一把铁皮剪刀。更奇怪的是这个年轻战俘的脸从此却不再变成儿子的脸;她现在帮助的只是一个陌生的年轻人。2月末的一个早上,有人敲窗子,借着窗外的晨曦她看到儿子的脸,吓了一跳。他穿着褴褛的党卫队军服,上面的部队番号已被磨去。他激动地说,俄罗斯人离村子只有几公里远了,他回家的事必须严格保密。农妇、她兄弟和儿子开了个小会,决定把战俘解决掉,因为战俘们可能看到了党卫队员,他们肯定也会为遭受的虐待作证。附近有一个采石场,党卫队员坚持必须在第二天晚上把他们挨个儿诱出谷仓干掉,随后把尸体搬到采石场。晚上还应该给他们几份烧酒,以免引起他们的疑心,兄弟说,他和伙计们最近为了在最后时刻便于调动他们,对俄罗斯人非常热情。当党卫队员说出他的计划时,忽然看到母亲在发抖,男人们决定无论如何不再让她接近谷仓。这个晚上她充满恐惧地等待着,俄罗斯人看来很感激地接过了烧酒。农妇听见他们喝醉了,唱着伤感的歌曲。可是十一点钟左右,当她儿子走进谷仓时,战俘已经不在了。他们喝醉酒是假装的,恰恰是院子里不自然的热情使他们坚信,红军必定不远了——俄罗斯人下半夜就到了。儿子喝醉酒躺在阁楼上,农妇慌乱中想烧掉他的党卫军军服。她的兄弟也醉了。她必须亲自迎接和招待俄罗斯士兵。俄罗斯人早上撤走了,红军继续前进。熬了一夜的儿子又向她要烧酒,并决意加入到后撤的德军中继续战斗。农妇不想去跟他解释继续战斗意味着灭亡。绝望中她拦住他的去路,试图用身体阻止他。他把她扔到草堆里,她爬起来时感觉到手里握着一把斧头,她从后面扔过去,把奔跑中的人砸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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