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布莱希特日历小说八篇

作者:[德国]贝托尔德·布莱希特 作 赵丹 译




  当天上午,有个农妇用绳子捆了自己的儿子,驾着一辆栅栏马车来到附近集市的俄国人司令部,据翻译说,这是为了保全他一条性命。
  
  实验
  
  伟大的弗兰西斯•培根的官宦生涯结束了,如同一则骗人的关于“恶有恶报”的寓言。作为帝国的最高法官,他因犯有贪污罪而被送进了监狱。他做大法官的年代处决频仍,垄断不止,随意拘捕,判决可以口授,这段时期可以算得上英国历史上最黑暗和最可耻的一段。他人文主义者和哲学家的声名一时远播世界,被揭发和自己坦白交代之后,他的种种过失,远在帝国之外也尽人皆知。
  当人们同意让他出狱回到农庄的时候,他已经成了个老人,想使别人垮台而费尽心机,以及别人想使他垮台而加害于他的痛苦使他心力交瘁。可才一到家,他就全身心地投入对自然学的研究。在统治别人方面他失败了,于是他便把余生奉献给了他的研究工作,即研究人类怎样才能充分地驾驭自然力。
  他致力于实用事物的研究,这使得他经常从书斋来到田野、花园和马厩。他跟园丁谈怎么改良果树,可以谈上好几个小时,或者指导女佣怎么测量每头牛的产奶量。其时有一个看护牛和马的小孩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有一匹名贵的马病了,小男孩每天两次向哲学家汇报情况,他的勤奋和观察事物的能力很让老人喜欢。
  有一天晚上他走进马厩,看到老妇人站在男孩旁,听到她说:“他是一个坏人,防着点。就算他是大人物,有大把的钱,他还是个坏人。他供你吃饭,那你就按时把活干好,但永远记住,他是个坏人。”
  哲学家没有再听男孩如何回答,他很快转身回屋子去了,但第二天早晨他发觉男孩对他的态度还是跟原来一样。
  马的病治好之后,好几次出门他都让男孩陪同,并且交给他一些小任务。渐渐地他习惯了跟男孩谈论一些实验,他从来不选用成年人认为适合孩子的词汇,而是跟读书人一样谈话。他一辈子跟大思想家打交道,但很少被理解过,不是因为他没讲清楚,而是因为他讲得太清楚。这样他就不管小孩听起来是不是费力了,但当男孩试着使用某个新词时,他也会耐心地纠正。
  男孩的主要练习是描绘他看到的东西,和他经历的事情的过程。哲学家教他选择词语,用哪些词语来描绘一件事物的性质,使得描述到一半就清楚了;描述结束的时候,问题就得到了解决。有些词最好不要用,因为它们什么也不能表达。诸如“好”、“坏”、“美”等等。
  男孩很快就明白,称一只甲壳虫“丑陋”是毫无意义的。光说“快”还不够,必须说明它跟其他同样大的生灵比起来有多快,是什么使得它这样。把它放到一块倾斜、光滑的平面上,弄出点响声,好让它逃走,或者放一块小诱饵,它就会爬过去。跟它呆的时间长了,就不再觉得它“丑陋”。有一回哲学家碰到男孩,要他描述一下他手里的面包。
  “这里你可以放心使用‘好’这个词,”老人说,“面包是做了吃的,对人来说可以是好也可以是坏。只有自然创造的,不直接用于某个目的的较大的物体,用这一类词来描述它们才是不聪明的。”
  男孩想起了他祖母说的那些关于老爷的话。
  他领悟得很快,因为要领悟的都是很具体的。比如马吃了某种药好了,一棵树用了某种药枯萎了。他也每次都留下这样的合理疑问,那就是,在人们观察到的变化中是否是人们使用的方法在作怪。小男孩并不理解伟大的培根思维方式的科学意义,但这些实验明显的实用性让他兴奋。
  他这样理解哲学家:世界的一个新时代开始了,人类几乎每天都在丰富她的知识。所有的知识都是为了增加舒适和尘世的幸福。科学在引导。科学研究宇宙,地球上存在的一切:植物、动物、土地、水、空气,使它们得到更好的利用。不是人们相信的重要,而是人们知道的重要。人们相信的太多而知道的太少。为此人们必须试验一切,用自己的手,而谈论的只是可以亲眼看见的和有某种用途的东西。
  这就是新的学说,越来越多的人兴致勃勃着手新的工作。
  书籍在此起了很大作用,尽管也有许多糟糕的书。男孩清楚,要是他想从事新工作的话,他必须到书籍中去钻研。
  当然他永远也没有到过房子里的图书室,他只能在马厩前等老爷。最多有一回老爷好几天没有露面,可以在花园里等他。
  然而他对书斋的好奇却与日俱增,那里每晚灯光亮到深夜。从房子对面的灌木丛里,他可以一窥书架的模样。
  他决定学习识字。
  这自然不容易。他去向神甫询问此事,神甫看着他,就像看着早餐桌上的一只蜘蛛。
  “你是不是想给牛诵读主的福音?”他没好气地问。男孩没挨上一巴掌就应该感到高兴了。
  这样他必须选择另外一条路。
  在村子教堂的法衣室里放着一本弥撒书,想进去的人只需拉一下铃铛的绳子。要是根据经验知道神甫做弥撒时唱到哪了,就可以在词和字母之间找出某种联系。不管怎样男孩开始记住了神甫在弥撒中唱到的一些拉丁词语,尽管不多。神甫念得不大清楚,常常还不照弥撒念。
  一段时间后男孩能够跟着神甫唱一些弥撒的开始段了,马厩的师傅听到他在谷仓后练习时逮住他把他揍了一顿,他以为男孩在取笑神甫,这一回他没逃过一巴掌。
  男孩还没有在弥撒书上找到神甫所唱的位置,这时一场灾难暂时结束了他识字的努力。老爷生了场致命的大病。
  整个秋天他都拖着病体,到冬天还没有恢复,此时他乘着敞篷雪橇去了一趟几里远的邻村。男孩也一起去了,他站在后面的雪橇车夫的高座旁边。
  拜访结束,老人由主人陪同,费劲地走回雪橇。这时他看到路边躺着一只冻僵的麻雀,停下来用手杖把它翻了过来。
  “您认为它在这躺了多久了?”男孩在他后面拿个暖水瓶慢腾腾地走着,问主人。
  回答是:“一小时到一个星期,或者更长。”
  小老头若有所思地往前走,跟主人告别时也心不在焉。
  “它的肉还很新鲜,迪克。”雪橇起动时他转过身来说。
  路上有一段雪橇驶得很快,因为夜幕已经降临到雪野上,天也骤然冷起来。雪橇拐进院子大门时压死了一只从棚里逃出来的鸡。车夫试着避开那只扑棱的鸡,老人配合他的动作,但还是压着了那只鸡。老人示意他停下雪橇。
  老人脱去身上披的被子和皮衣走下雪橇,一只胳膊扶在男孩的肩上,没理会车夫小心着凉的警告,走到那只鸡的旁边。
  它死了。
  老人让男孩把它捡起来。
  “把内脏取出来,”他命令道。
  “不可以在厨房里再做吗?”车夫见主人在风中弱不禁风的样子,问道。
  “不,最好在这里,”主人说,“迪克肯定带着刀子,我们需要雪。”
  男孩照着做了,老人似乎忘了病痛和严寒,亲自弯腰费力抓起一大把雪。他小心地把雪塞到鸡的胸膛内。
  男孩也明白过来,从地上拾起雪递给他的老师,让整只鸡都塞满了雪。
  “应该可以保持好几个星期,”老人轻快地说,“把它放到地下室冰冷的石砖上!”
  到门口的一小段路他是走过去的,有一点疲倦,笨拙地撑在男孩身上,男孩腋下夹着那只填满雪的鸡。
  走进大厅时老人打了个寒颤。
  第二天他发高烧了,躺在床上。
  男孩从这里走到那里,想打听点关于老师的情况。他听到的不多,院子里的生活毫不受影响地继续着。到了第三天才有了转机,他被叫到了工作室。
  老人躺在一张窄窄的木床上,盖了好几条被子,但是窗子开着,因此很冷。病人看来还在发高烧。他声音微弱地询问那只填满雪的鸡的情况。
  男孩告诉他,那只鸡看来跟以前一样新鲜。
  “这就好,”老人满意地说,“两天后再向我报告一次!”
  男孩离开时后悔没把那只鸡带来,老人看来比人们传说的要病得轻一些。
  他一天两次给鸡换上新鲜的雪,当他再去老人的病房时,鸡仍然完好无损。
  这回他碰到了不寻常的障碍。
  从首都来了许多医生。过道里是低语的、命令的、谦卑的嗡嗡声,到处都是陌生面孔。一个仆人往病房端一只盘子,盘子用一块大毛巾盖着。仆人很不客气地示意他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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