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布莱希特日历小说八篇

作者:[德国]贝托尔德·布莱希特 作 赵丹 译




  整个上午和下午他多次想进入病房,但都是徒然。陌生的医生看来在城堡里住下了。他们像一大群黑鸟,落在一个无力反抗的病人身上。傍晚他躲进过道里一间冷风飕飕的小房间。他冻得发抖,却认为这很有利,因为那只做实验的鸡必须保持冷冻状态。
  吃晚饭时,黑压压的鸟散了一些,男孩溜进病房。
  所有人都在吃饭,病人独自躺在那儿。小床旁放着一盏绿色的书灯。老人的脸异样地干瘦、苍白。眼睛闭着,手却在被子上不安地移动。有人把窗子关上了。所以房间里很热。
  男孩朝床走近了几步,手里紧紧握着那只鸡,小声地喊了几声“老爷”。没有回答。病人看来没有睡着,因为他的嘴唇在动,好像要说话。
  男孩确信实验的重要,决定唤起老人的注意力,可他还没有扯到被子,就感觉到背后被人拽了一把。他不得不把那只鸡连同盒子一起放在沙发上。一个灰脸的胖子盯着他,就像盯着一个杀人犯一样。男孩回过神来,挣脱他快步夺门而逃,顺手从沙发上拿走了盒子。
  在过道里有个上楼梯的下等仆人好像看见了他。这很严重。他怎么才能证明他是为了完成一项重要的实验,遵照老爷的命令而来的呢?老人已完全处于医生的控制下,他房间里紧闭的窗户说明了这点。
  他确实看到一个仆人穿过院子朝马厩走。他因此放弃了晚饭,把那只鸡放到地下室,自己躲进了饲料间。
  萦绕在他脑子里的实验让他难以入睡。第二天才犹豫着从藏身的地方走出来。
  没有人想到他,院子里人们来来往往,气氛很吓人。快要天亮时老爷死了。
  男孩头上如同挨过一棒,整天昏昏沉沉,从这走到那。他有一种感觉,他无法接受失去了老师的痛苦。下午天快黑时他盛了一碗雪走下地窖,他的伤心变成了对那个未完成的实验的伤心,泪水滴到了那只装鸡的盒子上。这个伟大的发现结局怎样?走进院子——他脚步沉重,不自觉地回头看看雪中的脚印是否比以前的更深些——他断定伦敦的医生还没走,因为他们的马车还在。
  尽管不喜欢他们,他还是决定把这个发现告诉他们。他们是有学问的人,应该知道实验可能产生的影响。他取来那只装鸡的盒子,躲到吊桶井后面。有一个矮个子医生走过这里,这人让他不感觉怎么害怕。男孩走上前把盒子给他看。一开始他的话全卡在喉咙里,后来还是断断续续讲出了整件事情。
  “老爷六天前发现它死了,阁下。我们用雪填进了它的肚子。老爷认为这可以使它一直保持新鲜。您自己看!确实保持了新鲜。”
  矮个子惊奇地朝盒子里看了看。
  “那又怎么样?”他问。
  “没有坏掉,”男孩说。
  “噢,”矮个子说。
  “您自己看,”男孩急切地说。
  “我看见了,”矮个子说着摇摇头走开了。
  男孩愣愣地看着他离去,他不理解这矮个子。老人家的死难道不是因为冒着寒冷下车做了这个实验吗?他亲手从地上拾起了鸡。这是事实。
  他慢慢走回地下室,在门口站了一会,又转身跑进厨房。
  他看厨师很忙,因为晚上附近来吊唁的客人都要在这里吃饭。
  “你拿着这只鸡干什么?”厨师不高兴地问,“它已经冻住了!”
  “没关系,”男孩说,“老爷说这没关系。”
  厨师心不在焉地盯他看了一会,然后拎了一只大锅子郑重其事走到门口,大概是倒掉什么东西。
  男孩急忙拿着盒子跟了上去。
  “可以试试吗?”他祈求道。
  厨师失去了耐心,大手用力抓住鸡,一下就把它扔到院子里。
  “你脑子里就不能想点别的吗?”他火冒三丈地吼道,“老爷已经死了!”
  男孩忿忿地从地上拾起鸡走开了。
  接下去两天是葬礼。他担负套马和卸马工作。晚上他是睁着眼睡觉的,没忘了往盒里换上新雪。对他来说一切都失去了希望,新时代又结束了。
  但是到了第三天出殡的日子,洗漱一新穿上最好的衣服,他感觉自己的情绪又有了大的转变。这个美丽的冬日天空晴朗,村子那边传来了教堂的钟声。
  他充满新的希望走进地下室,长时间仔细地瞧着那只死了的母鸡。他看不出它有什么腐烂的迹象。他小心把它放进盒子里,用洁白的雪填满,挟在胳膊下出门往村子走。
  他一路开心地吹着口哨,走进祖母低矮的厨房。他父母死得早,祖母把他带大,因此很得他的信任。他先不把盒子给她看,而是给老太太讲起了老爷的实验,老太太也穿上了去参加葬礼的礼服。
  她耐心地听他讲完。
  “可谁都知道,”末了她说,“它们会被冻僵,保持一段时间,这有什么不同的呢?”
  “我认为它还可以吃,”男孩回答说,努力装出一副无所谓的神情。
  “吃一只死了一个星期的鸡?它有毒的。”
  “为什么?只要死了以后没有变化,怎么会呢?是老爷的雪橇压死的,自然卫生的。”
  “但是里面,里面已经腐烂了!”老太太说,变得有些不耐烦了。
  “我不信,”男孩肯定地说,明亮的眼睛看着鸡。“肚子里面一直有雪。我去把它煮了。”
  老太太火了。
  “你跟他们一起参加葬礼。”她不容分辩地说,“老爷为你操了不少心,你应该给他送送葬。”
  男孩没有回答。在老太太往头上扎一块黑毛巾的时候,他从雪中捡起那只鸡,吹掉鸡外面沾上的最后一点雪,把它放在炉前的两根木柴上。这样应该会解冻。
  老太太不再理会她,准备完了之后拉着他的手,不由分说地出了门。
  他听话地跟着走了一段。路上有许多男男女女去参加葬礼。突然他哎哟一声,踩进了一个雪坑。他扭着脸把脚拽出来,一瘸一拐地走到田边一块石头旁坐了下来,捧着脚。
  “我扭了脚,”他说。
  老太太不相信地看着他。
  “你还能走,”她说。
  “不能,”他闷闷不乐地说。“你要是不相信,可以在我旁边坐下来,等它好点再走。”
  老太婆没说什么,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一刻钟过去了。不断有村子里的人走过,但越来越少。这两个人顽固地坐在田埂边。
  然后老太婆严肃地说:
  “他没有教你不可以撒谎吗?”
  男孩不回答她。老太婆叹口气站了起来。她觉得有点冷了。
  “十分钟后你还不跟上来,”她说,“我就告诉你哥哥,看他不揍你的屁股。”
  然后她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很急,大概不想错过葬礼的悼词。
  男孩等着,直到她走得够远了,才慢慢站了起来往回走,不时往后看,假装一瘸一拐地走了一段。当一排灌木丛挡住他,老太婆看不见他时,他又大步走了起来。
  走进茅屋,他坐到那只鸡旁边,满心期待地看着它。他要把它放到一锅水里煮熟它,吃一只翅膀。然后他要看看是不是有毒。
  远处传来三声礼炮,他仍坐着。礼炮是为了纪念弗兰西斯•培根,维鲁拉姆男爵,圣奥尔本子爵,从前的英国大法官。他让许多同时代的人憎恶,也让许多人为他的实用科学而振奋。
  
  异教徒的大衣
  
  来自诺拉的乔尔丹诺•布鲁诺于1600年被罗马宗教法庭以异端罪焚烧于柴堆之上,他被公认为伟大的人,不仅因为他勇敢的关于天体运动的假说,这种假说后来被认为是真实的,也因为他对宗教法庭无畏的态度。他对法庭说:“你们对我宣判时所怀的恐怖恐怕比我听到宣判时的还要大。”
  读一点他的书籍,再瞧一眼关于他公开露面的报道,人们都会说,他是一个伟大的人。这里一则故事也许会使我们对他更加尊敬。
  这是一则关于他的大衣的故事。
  我们首先要知道,他是如何落入宗教法庭之手的。
  一个叫摩岑尼戈的威尼斯贵族,邀请学者到他家去学物理和记忆法。他招待了他几个月,作为报酬,摩岑尼戈得到了所要求讲的课。但是取代巫术课,布鲁诺给他上了物理课。他很不满意,因为物理对他无用。他的客人给他带来的开支让他后悔。好几次他严肃地提醒布鲁诺要传授秘传的管用的知识,这些知识像他这么一位出名的人肯定是具有的。希望落空后,他写信向宗教法庭告发了布鲁诺。他写道,这个不知感激的恶人当着他的面诋毁基督,说僧侣是驴,愚昧人民,此外还宣扬说,跟《圣经》里说的相反,不只有一个太阳而是有无数个,等等。他,摩岑尼戈,因此把布鲁诺关进了顶层房间,并请求尽快派官员来把他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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