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布莱希特日历小说八篇

作者:[德国]贝托尔德·布莱希特 作 赵丹 译




  拉鲁斯带着她走进铜匠胡同,但是他们没有进酒吧。拉鲁斯发觉又被跟踪了。两个阴森可怖的家伙自早晨以来一直跟踪他。两个情人只好在酒店前分手。露茜里亚回到母亲那儿,神采奕奕地告诉她,她的小伙子跟恺撒贴得有多紧。
  此时年轻人试图甩掉跟踪,但是徒劳。
  午夜前他将知道,接近当权者意味着什么。
  大约十点钟拉鲁斯又来到宫殿的广场上。黑人军团已经站在昨天卫兵站着值勤的地方。士兵们大都已喝醉了。
  在图书馆后面的小房间里,他发疯似的寻找那份卷宗,卷宗是西班牙银行家前一天要他转交恺撒的,里面列有密谋者的名字,他可以全部找出他们。布鲁图斯,卡西乌斯,整个罗马的“金色青年”。恺撒还把他们当中的许多人当作朋友。他必须马上翻阅那份卷宗,马上,就在今晚。这份卷宗会迫使恺撒去乘坐特伦求斯•斯卡佩的牛车。
  他拿起卷宗上了路。走廊里半是昏暗。从宫殿其他侧翼传来醉歌。大厅的入口处有两个高大的黑人在执勤,他们不放他进去。他说什么他们都不懂。
  他试图走另外一个方向,宫殿很大。但那里也有黑人卫兵,也不让通行。他想从走廊或花园爬窗进去,但是一切都封锁了。
  他精疲力竭地回到自己的房间,把门堵上。他没点灯,从窗子往院子里看,那里坐着另一个跟踪他的人。他身上直冒冷汗。
  他在黑暗的屋子里坐了好久,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有一回有人敲门,拉鲁斯没开门。这样他就没看见那个人,他在门前等了一会儿,然后走了。他是恺撒。
  从午夜起特伦求斯•斯卡佩就把牛车停在南门前。老兵通知他的夫人和孩子,他要离开罗马跑一趟车,也许要好几天。露茜里亚和她的母亲应该到拉鲁斯那里去,他会照顾她们。
  但是这天晚上没有人到南门登上牛车。
  3月15日早晨独裁者被告知,他的秘书在夜里在宫殿里被谋杀了。那份写有密谋者名字的名单不翼而飞。恺撒将在这天上午在元老院与名单上的人碰面,然后在他们的暗剑之中倒下。
  一辆牛车将由一位老兵和破产的佃农牵引着,回到郊外的酒店,那里他的家人在等他。伟大的恺撒还欠他们三百银元……
  
  不体面的老妇人
  
  我祖父死时我祖母72岁。祖父在巴登的一个小城开了一家平版印刷厂,跟两三个帮手一直干到死为止。我祖母没请女仆,她自己管理家务,照看那栋摇晃的房子,为大家和小孩做饭。
  她是一个瘦削的女人,眼睛像蜥蜴一样活络,说起话来慢腾腾的,靠一点微薄的收入把五个孩子拉扯大,生下来七个,只活下来五个。随着岁月流逝,她变得越来越瘦小。
  孩子当中两个姑娘去了美国,两个儿子也远走高飞,只有最小的一个儿子身体不好,留在了小城。他成了印刷匠,养活很大一家人。
  祖父死时,她一个人在家。
  孩子们写信商量以后她怎么办。有一个要她搬过去住,印刷匠则想把自己一家子搬到她那里去。但是老太太拒绝了这些建议,只从每个有能力的孩子那里得到一点小小的金钱帮助。印刷厂早已老化,出售时没抵多少钱,还欠下一笔债。
  孩子们给她写信说,她不可以一个人生活,但当她怎么也听不进去时,他们也不再勉强,每个月给她寄一点钱。再说,他们这么想,印刷匠也住在城里呀。
  印刷匠便揽下了写信给兄弟姐妹报告母亲情况的任务。他写给我父亲的信,我父亲在回家探亲以及祖母安葬后所打听到的情况,使我了解到了这两年内所发生的事情。
  看来印刷匠一开始就对我祖母拒绝让他搬进那栋大房子感到不满,这房子如今已空空荡荡。而他跟四个孩子却住在三间房里。老太太跟他很少有联系。她每星期天下午邀请孩子们喝咖啡,仅此而已。
  她每个季度拜访一次她的印刷匠儿子,帮媳妇煮果浆。小媳妇有几次也流露出印刷匠的小房子太挤的意思。关于这一点印刷匠在他的信里,禁不住加了一个惊叹号。
  我父亲写信询问老太太现在在做什么,他只是简单地回答:“她常上电影院。”
  要知道这是非同寻常的,至少在她的孩子们眼里是这样。因为三十年前的电影院不像今天。那都是些肮脏的不透风的地方,常常设在九柱戏球场内,入口处张贴着刺目的广告,不是凶杀就是悲剧。本来只有未成年人和情侣们才去,冲着那黑暗。一个老太太在那里肯定显眼。
  她看电影还有另外一点要考虑,门票并不贵,但因为是次于美味一类的享受,意味着“白白扔出去的钱”。把钱扔出去不是受人尊敬的。
  除此之外,我祖母不仅不跟本地的儿子频繁往来,而且不拜访或邀请她的熟人。她从不去小城里的咖啡馆,相反却经常去鞋匠的店铺,那是一条贫穷而名声不大好的小巷,特别是下午,那里围着三教九流之人,闲着的酒店女招待或做手工的伙计。修鞋匠是个中年人,游遍了整个世界却一事无成,据说他还喝酒,无论如何不该是我祖母的好来往。
  印刷匠在一封信里提及,他跟母亲指出过此事,得到的反应很冷淡。“他见过世面”是她的回答。对话就此结束。要想跟我祖母谈她不想谈的事,那是不容易的。
  我祖父死后大约半年,印刷匠写信给父亲,母亲现在隔两天就在饭馆吃饭。
  好一个消息!
  这辈子都在为别人做饭、总吃别人剩饭的祖母,现在却在饭馆吃饭,她中了什么邪?
  不久我父亲到附近去出差,探望了他的母亲。
  碰上她时,她正想出去。她把帽子又取下来,给他倒了一杯酒,给他吃烤面包。她看起来情绪稳定,既不很兴奋,也不沉默寡言。她问及我们,尽管不是很详细,但想知道孩子们是不是也有樱桃吃,如同往常。房间收拾得很干净,看起来她也很健康。
  唯一一桩表明她新生活的事是:她不想去墓地看她男人的墓了。“你可以一个人去,”她顺便说,“第十一排左边第三个。我还得去别的地方。”
  印刷匠后来解释说,她可能去了鞋匠那里。他颇为不满。
  “我跟我一家人呆在这破洞里,每天只有五个小时的工作,薪水又少,而我的哮喘病又犯了,可大街上的房子却空着。”
  我父亲在旅店租了一间房,仍希望她会邀请他过去住,至少在形式上,但是她不提此事。从前即使家里住满了人,她也反对他住旅馆不住家里!
  她看来与她的家庭生活隔绝了,在她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候走上了一条新路。我父亲向来有几分幽默,发现她“很快活”,告诉我叔叔,最好老太太想做什么,就随她去。
  可是她到底想做什么呢?在某个礼拜四,她订了一辆布莱格马车,乘着去了郊游地。布莱格马车是一种很大的、轮子很高的马车,可以坐下全家人。记得有几回我们这些孙子去拜访的时候,祖父曾租过这种车。祖母那时总是呆在家里,挥手拒绝跟我们一起出去玩。
  坐布莱格马车的事情之后,接下去就是乘车去K市,一个稍大的、坐车要走大约两小时远的城市。那里有赛马会,我祖母就是奔这个去的。
  印刷匠越来越不安。他认为她神经有毛病,想请医生来。我父亲一边读信一边摇头,他反对请医生。
  我祖母不是一个人去的K市。她带了一个小姑娘,一个半弱智的姑娘,如印刷匠所写,她在饭馆的厨房帮工,老太太天天在那吃饭。
  这个“残废”从现在开始变得越来越重要。
  我祖母看来越来越喜欢她。她带她去电影院,去鞋匠那儿,鞋匠现在已是社会民主党人。有传闻说两个女人天天在厨房里边喝红葡萄酒边打牌。
  “她现在给残废买了帽子,上面还插着玫瑰,”印刷匠绝望地写道。“可我们的安娜连圣餐礼服都没有!”
  我叔叔在信中显得歇斯底里,只提及“我们亲爱的母亲的不体面的举止”,此外再没有别的消息,其余都是我从父亲那里听来的。
  饭店老板眨着眼睛悄悄地告诉他:“他也看到了,B夫人现在挺开心的。”
  事实上我祖母最后几年里过得并不挥霍,不在饭店吃饭的时候,她只做点蛋吃,几杯咖啡,当然少不了她喜欢的烤面包。有时买一瓶便宜的红葡萄酒,每餐都少不了来一小杯。家里收拾得很干净,不光是她使用的卧室和厨房。她瞒着孩子把房子作了抵押,那笔钱怎么花的,后来不得而知,看来是给了鞋匠。她死后他搬到另一个城市去了,大概在那里开了一家鞋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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