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布莱希特日历小说八篇
作者：［德国］贝托尔德·布莱希特 作 赵丹 译
他发现要进入恺撒的宫殿广场相当困难。检查相当严密。气氛紧张。
到了里面他发现，独裁者有两百多个秘书，拉鲁斯这个名字没有人知道。
事实上拉鲁斯已有三年没有在宫殿侧翼的图书馆见到他的上司了。他是恺撒的文学秘书，曾为订正他著作里的语法工作过。那部著作躺在那儿没人碰，独裁者已无心顾及。老兵大步踏进来时，拉鲁斯高兴得不得了。什么，露茜里亚到罗马来了？是的，她就在这。但是先不要高兴，整个家被扔在了马路上。主要是露茜里亚的责任。她本可以待那位佃农主、皮革商庞皮里斯更殷勤一点……更何况需要拉鲁斯的时候根本见不着他的人影!年轻人拼命作解释，他没有假期，他会尽一切帮助这个家。他会找行政机构预支一点钱，他会利用自己的关系网帮助特伦求斯•斯卡佩。老兵干吗不去做上尉？战争马上就要爆发了!
走廊里传来踏步声和剑的丁当声，门砰的一下打开了：门槛上站着恺撒。
小秘书呆呆地站在那儿接受伟人的审视。三年来恺撒头一次到他的工作室!他没有预感到，他的命运也同样站到了门槛上。
恺撒不是来商讨语法的。事实是，他是来找一位他可以相信的人，一个在这幢宫殿里难以找到的人。路过图书馆时，他想起了他的文学秘书，一个跟政治不相干的年轻人。也许他还没有被刺杀……
两个贴身保镖搜查斯卡佩，看他是否带有武器，然后把他踢了出去。他离开的时候骄傲地说：他未来的女婿看来不会是这宫殿里的最后一位。伟大的恺撒来拜访他，这真是个吉利的兆头。
拉鲁斯也被搜身。然后独裁者给他一项任务，绕道去找一位西班牙银行家，问他城里神秘的反对恺撒东方战争的阻力来自何方。
老兵还在宫殿外等候年轻人。可他好久也没出来——事实上他已从后门走了，之后斯卡佩回去向他家人报告这个可喜的转机。路上经过征兵办公室，只有年轻人报名参军。要是得到提携当上上尉该多好。当士兵他也许太老了。
他在几家酒吧逛了一圈，走到郊区的小酒店时已经醉醺醺了。俨然得到提拔的秘书先生连问候一下他的未婚妻的时间也没有了吗？这个家靠什么活？至少需要三百个银币，露茜里亚必须勉强自己去一趟皮革商那儿，跟他借钱。露茜里亚哭了，她不懂为什么拉鲁斯不来。庞皮里斯当然会毫不犹豫地给她三百银元，但是他不会白给。她父亲发怒了。年轻人那儿没动静。必须有人催促他。不要让他觉得他多么值得信赖。他应该明白，还有许多人欣赏露茜里亚。露茜里亚哭着走了，不断回头看看是否有拉鲁斯。
拉鲁斯这会儿又回到了宫殿。他从西班牙银行家那里得到一份卷宗，把它给了恺撒。现在他想到行政机构去预支一点钱。但他大受打击，不但没拿到钱，反而遭到审问。他去哪儿了？独裁者给了他什么任务？他拒绝回答。接着他得知被解雇了。
露茜里亚收获大些。在皮革厂办公室有人告诉她庞皮里斯被逮捕了，激动的奴隶们谈论着这件不可思议的事。可以理解的是，最近老板经常发表反对独裁者的愤怒言词。这时庞皮里斯笑着走了进来。自然无法把他和城里的几位先生关在监狱里。幸好他在警察局里有一定的影响。这些日子，恺撒已不再那么万能……
当拉鲁斯终于来到酒店时，露茜里亚还没有回来。老兵仍然生气，全家不愿意说出露茜里亚的去处。
拉鲁斯也没把那三百银元带来。他不敢承认自己被解雇了，只是小声说，他没有去行政机构。然后露茜里亚哭着回来了，扑到他怀里。但是特伦求斯•斯卡佩不慌不忙，厚着脸皮问露茜里亚这趟求乞的收获。她不敢正眼看拉鲁斯，把三百银元交给了她父亲。拉鲁斯不用问就知道这钱来自何处：露茜里亚去找过皮革商!
年轻人飞快从老头手中夺过钱。明天他会把它还给庞皮里斯。最晚早上八点他会给露茜里亚把钱送到小酒店。然后他要跟她父亲去找卫队司令，商谈上尉职位之事。
老兵面露愠色地同意。毕竟对世界的统治者来说，帮助一个有功之臣的老兵一家渡过难关并非难事……
然而第二天早上斯卡佩一家徒劳地等着拉鲁斯。
一大早他就被恺撒叫去了。独裁者和他一起在图书馆翻出了几年前所写的演讲词。那是一段关于民主纲领的话。然后秘书去了郊外，以探询平民政治家对重新实行民主的看法，独裁者命令更换宫殿里的卫队，并逮捕前一天审问拉鲁斯的卫队长。
特伦求斯•斯卡佩开始悲观起来。他不再相信他女儿的未婚夫。露茜里亚哭了一整夜，忍不住向他父母讲了皮革商向她求婚的事。她的母亲袒护着她。老兵决定去征兵办公室报名当兵。踌躇了好久之后他向家人承认，他太老，恐怕过不了体检。全家主动帮他打扮得年轻些。露茜里亚把她的唇膏借给他，小儿子也做了一道检查。
可是当他们打扮得如此体面来到征兵办时，征兵办却已经关门了。门口的年轻人在谈论一则谣言，说东方战争泡汤了。从十次帝国战争又回到家庭的怀抱，老兵发现了一封拉鲁斯写给露茜里亚的信，信里说，一次大事变即将来临，一项法律正在筹备中，这项法律规定恺撒的老兵可以得到田产和国家补贴。全家高兴得不得了。
那封信是拉鲁斯早上写的，特伦求斯•斯卡佩读到它时已经过时了。秘书的调查得出结论，受过恺撒迫害的平民政治家对他的政治棋局已不再信任。
拉鲁斯也觉得自己被跟踪了。他在宫殿里徒劳地找着他的主人，直到下午晚些时候才在赛狗场找到他。在回宫殿的路上他向恺撒报告了令人震惊的事实。沉默许久，突然意识到独裁者处境非常危急，他做了一个万不得已的建议：恺撒应在当天晚上秘密离开，设法逃到布隆迪修姆，从那里坐船去亚历山大找他的部队。他答应为他准备一辆牛车。独裁者往后靠着坐在轿子里，没有回答他。
但拉鲁斯决定准备这场逃亡。当他在南门跟卫兵交涉时，夜正落到了巨大的、不平静的、沸腾着谣言的罗马城。牛车可以在深夜不用通行证通过。他把所有的钱都交给了值班的卫兵，刚好是三百个银元。
九点左右，他来到酒店找斯卡佩一家。他拥抱了露茜里亚。他请家人让他和特伦求斯•斯卡佩单独谈一会。然后走到老兵跟前，问他：
“你想为恺撒做点什么吗？”
“一个庄园怎么样？”斯卡佩问。
“没指望了。”拉鲁斯说。
“上尉的事也没指望了吗？”斯卡佩问。
“上尉的事也没指望了。”拉鲁斯说。
“但你总还是他的秘书吧？”
“是的。”
“会碰到他？”
“是的。”
“你不可以让他为我们做点什么吗？”
“他不能帮任何人做什么了，一切都遭殃了。他明天会如同一只耗子一样被人杀死。好吧，你想为他做点什么？”秘书问。
老兵不相信地盯着他看。伟大的恺撒完了？就这么完了，以致我特伦求斯•斯卡佩还要帮助他？
“我怎么才能帮他？”他声音沙哑地问。
“我答应把你的牛车给他!”秘书平静地说：“你必须午夜起在南门等他。”
“他们不会放我和马车过去。”
“会的，我付给了他们三百银元。”
“三百银元？我们的？”
“是的。”
老头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火气就要往上冒了。他的眼神捉摸不定，他嘀咕着转过身去。
他说：“也许这恰好是一桩好生意。他一到外面就能复仇了。”
他回到了他的生命状态：他又有希望了。
对拉鲁斯来说，要摆脱露茜里亚更难。自从她到了罗马，他还没有单独跟她在一起过。他和她父亲都没有告诉她，这几天是什么事情使得他脱不开身。现在她知道了，她的小伙子跟恺撒是一条道的，他是恺撒在世界上唯一信任的人。
但是他不能和她去铜匠胡同里的酒吧呆上哪怕是一刻钟吗？恺撒一个人就熬不过一刻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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