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布莱希特日历小说八篇

作者:[德国]贝托尔德·布莱希特 作 赵丹 译




  “这儿怎么了?”一个老乡问苏格拉底,他依旧在地上坐着。
  “没什么,”苏格拉底说,“别站在那儿盯着我。最好来回地跑,发号施令,不要让敌人发现我们人少。”
  “我们最好还是回去吧。”那人犹豫地说。
  “别想走半步,”苏格拉底抗议,“你们是胆小鬼吗?”
  这个士兵不只是胆小,他还很有福气。这时从远处传来清楚的马蹄声和疯狂的叫喊声,那是希腊语!谁都知道,这一天波斯人的覆灭是何等惨痛。他们结束了这场战争。
  当阿尔基比亚德斯走在骑兵前头进入荆棘地时,他看见一群步兵肩上正抬着一个胖子。
  他停下马,认出这人是苏格拉底。士兵们告诉他,是苏格拉底的顽强抵抗,使动摇的部队阻挡住了敌人的进攻。
  他们兴高采烈地把他抬到了辎重队。尽管他表示抗议,他们还是把他放到一辆粮草车上,在一群汗流满面激动叫喊的士兵簇拥下回到了首都。
  人们用肩抬着他把他送回家里。
  他的妻子克桑蒂普给他煮了一碗豆汤。她跪在灶前鼓起腮帮子吹着火,不时地看着他。他还坐在凳子上,是他的同伴们把他放在上面的。
  “你怎么了?”她有点疑心地问。
  “我?”他嘟哝着说,“没什么。”
  “他们都在谈你的勇敢行为,这是怎么回事?”她想知道。
  “夸大其词,”他说,“这汤闻起来很香。”
  “我还没生火你怎么闻到香味了?你又自作聪明了,是不是?”她生气地说,“明天我去取白面包时肯定又要听到笑话了。”
  “我没有自作聪明。我打仗了。”
  “你喝醉了吧?”
  “没有。他们想逃跑时是我叫住了他们。”
  “你连自己都叫不住,”她站起来,火已经着了,“把桌上的盐罐递给我。”
  “我想,”他若有所思地说,“我想,我最好什么都不要吃,我胃口不太好。”
  “我说过了,你喝醉了,试试站起来,在房间里走走,然后再说吧。”
  她的不通情理让他感到恼火。但他无论如何不想站起来,以免她看见自己根本不能站立。碰到挑他不是的时候,她就显得格外的聪明,暴露自己战场勇敢经历的深刻原因可是不利的。
  她一边在灶前摆弄罐子,一边告诉他她在想什么。
  “我相信你那些好朋友在后方军厨里给你找了一份美差。这无异于作弊。”
  他难堪地透过窗户瞧着巷子,许多人举着白色的灯笼在走动,他们在庆祝胜利。
  他那些高贵的朋友是不会做这种事情的,他们不会轻易接受这种安排。
  “莫非他们觉得鞋匠跟着打仗是正常的事?他们才不理会你呢。他们说,他今天是鞋匠,往后还是鞋匠,要不我们怎么可以到他的狗窝去一扯就是几个小时呢,我们怎么会听见满世界说,看吧,不管他是不是鞋匠,这些聪明人都坐在他周围跟他谈什么蛰学。臭狗屎。”
  “那叫哲学,”他漫不经心地说。
  她不大高兴地朝他瞥了一眼。
  “不要老是教训我。我知道我没受过教育。没有我,也没有人那么勤快地帮你打洗脚水。”
  他吓了一跳,但愿她没有察觉。今天千万不要洗脚。谢天谢地,她又接着说下去。
  “那么说你没有喝醉,他们也没为你找轻松差事。你一定表现得像个斗士一样。手上沾满了血,是不?平时我踩死一只蜘蛛,你也会吼叫。我不怀疑你像个男人样儿,但是你背后一定做了什么狡猾的事,否则他们不会瞧得起你。我会搞清楚的,你瞧着吧。”
  汤好了,闻起来很诱人。女人撩起裙子抓住罐子柄把它端到桌上,开始往外舀。
  他在想是不是该吃点东西,可一想到还要走到饭桌那里去,他又打住了。
  他的心情不太愉快。他觉得事情显然还没过去,接下去肯定还有各类的麻烦。人们无法断定一场对波斯人的战争过去之后是否不再受到惊扰。现在,在第一次胜利的欢呼声中,人们自然不会想到那些有功之人,大家都忙着到处吹嘘自己的光荣业绩。但是明天或后天每个人都会看到,他的同伴把所有荣誉归了自己以后,会把他推出来的。假如他们把鞋匠宣布为真正的大英雄,许多人都可能去挑别人的毛病,大家反正都不喜欢阿尔基比亚德斯。人们或许会乐意朝他喊:你赢了这场战役,但那是鞋匠的功劳。
  那根刺儿令他痛得厉害,假如他不赶紧把凉鞋脱下来,就有可能导致血液中毒。
  女人的勺停在了罐中。
  “怎么了?”
  “没什么!”他吓得赶忙又镇定下来,“我正在想心事。”
  她气呼呼地站起来,把罐子放到灶上,点着灯,跑了出去。
  他轻松地叹了口气,急忙从凳子上站起来,胆怯地看着四周,蹦到他后面的床上去。当她回来取头巾准备出门时,她满心疑惑地看见他一动不动地躺在皮吊床上。有一会儿她想,他准是病了。她甚至想问问他,因为她很心疼他,但又改变了主意,嘀嘀咕咕出了房间,和女邻居一起看热闹去了。
  苏格拉底睡得很糟,醒来时心事重重。凉鞋已脱下,但那根刺儿还未拔出来,脚肿得厉害。
  他女人今天早上脾气还好。
  晚上她听见整个城市都在谈论她的男人。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人们这么钦佩他。说他阻挡了整整一个排的波斯人,这一点她不信。不是他,她想。用他的问题难倒一大群人,这他做得到,但不是阻挡一个排士兵。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吃不太准,端了一杯羊奶来到他的床边。
  他没有站起来的意思。
  “你不想出去看看?”她问。
  “没有兴趣,”他嘟哝着说。
  男人不该这样回答他女人提出的一个有礼貌的问题,但是她想,也许他只是想避开众人的目光,于是她也不想听他的回答。
  上午一大早就来了客人。
  那是几个年轻人,都是富家子弟,他往日的知交。他们一直尊称他为老师,他讲话的时候甚至有人用笔记下来,好像他说的都是金科玉律。
  他们今天一进来就告诉他,他的荣誉覆盖了整个雅典,对于哲学来说这是一个历史性的日子(她说得对,应该叫蛰学,而不是别的什么)。苏格拉底证明,伟大的观察者也是伟大的行动者。
  苏格拉底听着,没有往日的那种嘲笑。他们说话时,他仿佛听见远处的雷鸣声,那是一阵可怕的哄笑声,整个城市、整个国家的哄笑声,但是越来越逼近,不断袭来,它感染了每个人,街上的行人,集市上的商人和政治家,小店里的手工艺者。
  “你们说的都是废话,”他突然说,“我什么也没有做。”
  他们微笑着彼此望望。然后有一个人说:
  “正是,我们也这么说。我们知道你会这么看的。我们在竞技场前面问欧索普罗斯,现在怎么突然间议论纷纷起来了?十年中苏格拉底完成了伟大的思想,却没有人哪怕是只看他一眼。现在他打赢了一场战役,整个雅典都在谈论他。我们对他们说,你们没有看出这有多么可耻吗?”
  苏格拉底叹息道:
  “这场战争根本不是我打赢的。因为我遭到攻击,所以我才自卫。我对这场战争根本不感兴趣。我既不是军火商,在附近也没有葡萄园,我本不知为什么打仗。我混在一群郊外来的对打仗不感兴趣的聪明人当中,我做的跟他们一样,最多比他们反应快一点。”
  他们都目瞪口呆。
  “不是吗?”他们喊道,“我们也是这么说的,他只是在自卫。这是他打赢这场战役的方式。让我们赶回竞技场吧。我们中断关于这个话题的谈话,只是为了向你问个好。”
  他们走了,沉浸在谈话的兴奋中。
  苏格拉底枕在肘子上躺着,沉默不语,看着被烟熏得黑漆漆的屋顶。他那可怕的预感看来是对的。
  他的女人在房间角落里注视着他。她在灵巧地缝补一件旧裙子。
  突然她轻声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吓了一跳。他心神不定地看着她。
  她是个拼命干活的女人,胸脯扁平,有一双忧郁的眼睛。他知道自己信得过她。假如他的学生说:苏格拉底?就是那个否定众神的可恶的鞋匠吗?她会袒护他。她不太理解他,但是她不抱怨,除非当着他的面。每天晚上当他从富裕的学生那里饥肠辘辘地回家时,她总是把一块面包或一块肥肉给他放到壁炉台上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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