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布莱希特日历小说八篇

作者:[德国]贝托尔德·布莱希特 作 赵丹 译




  准确地说,她一生过着两种生活。第一种作为女儿、妻子和母亲,第二种简单说来就是B夫人,一个独身的、没有义务的、有少量而足够钱的女人。第一种生活持续了六十年,第二种不足两年。
  我父亲得知,我祖母最后半年给予了自己某些普通人没认识到的自由。比方说夏天她三点钟就起来了,在小城空荡的街上散步,独自一个人享受小城的宁静。那个牧师来看她,陪她,为她解闷,她则请他上电影院。
  她根本不孤独,鞋匠那里有许多有趣的人来来往往,谈论的话题很多。在那儿她总备着一瓶自己的红葡萄酒,其他人聊天或辱骂城里显贵的时候,她便喝上一小杯。红葡萄酒是她专为自己保留的,她偶尔也给同伴带点烈酒。
  她死得很突然,是在一个秋日的下午,在她的卧室里,但不是在床上,而是在靠窗的一张木椅上。她邀了那个“残废”晚上去看电影,那姑娘去时她已经死了。死时74岁。
  我看过一张她的照片,是为孩子们拍的。她躺在灵榻上,有一张很小的脸,有许多皱纹,薄的嘴唇,宽的嘴巴。许多小事情,但都不是无足轻重。她尝过了长年奴役般的生活,也尝过了短暂的自由生活;她咀嚼了生命的面包,直到最后一丝面包屑。
  
  伤兵苏格拉底
  
  助产妇之子,苏格拉底,他能够在谈话中让他的朋友把自己那些美好的思想表达出来,他对待他们的思想,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而不像其他老师称他们为杂种。他不仅是所有希腊人中最聪明的人,而且也是最勇敢的一个。读一下柏拉图关于他怎样面不改色地喝下当权者递给他的毒药的记载——毒药杯是为了犒赏他为同乡人所尽的义务而赐予他的——我们便会觉得他的勇敢的名声是当之无愧的。他的一些崇拜者也认为有必要提及一下他在战场上的勇敢。确实他在德里昂的战役中打过很多仗,而且是在装备简陋的步兵部队,因为就其地位来说他是没有名望的鞋匠,就其收入来说他是哲学家,不能被招进装备精良的兵种。但是,人们可以想象,他的勇敢是与众不同的。
  决战的早上苏格拉底就为这场血肉拼杀作好了充分的准备,那就是嚼洋葱。据士兵们说,它可以激发勇气。他怀疑某些学科,而轻信另外一些学科;他反对空想而相信实践的经验,因此他不信神而相信洋葱。
  可惜他没有感受到洋葱应有的效果,起码不是立竿见影的。于是他闷闷不乐地、慢悠悠地跟着一列步兵部队,行进在刚收割过的田野上。他前后都是来自雅典的年轻人,他们提醒他,雅典军械库的盾牌对像他这么胖的人来说做得太小。他也这么认为,像他这么“宽”的人,窄窄的盾牌还挡不了一半。
  他跟前后的人讨论用小盾牌锻造大盾牌的好处,这时传来一声“宿营”的命令,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大家在麦茬地上坐下来,苏格拉底想坐在盾牌上,被上尉训斥了一顿。比责骂更令他不安的是上尉说话时低沉的声音,看来他也猜到敌人就在不远处。
  乳白色的晨雾挡住了所有人的视线。但是脚步声和丁当的武器碰撞声告诉人们,平原已被占领了。
  苏格拉底不高兴地记起前一天的一次谈话,是跟一位偶然遇见的高贵的年轻人,骑兵部队的军官。
  “绝妙的计划!”这位花花公子称,“步兵部队忠实可靠地部署在那里,抵挡敌人的进攻,洼地里的骑兵部队同时策应,从背后袭击敌人。”
  洼地是在右边很远的雾中的某个地方,骑兵由那里向前挺进。
  苏格拉底觉得这个计划很好,起码不错。特别是在我们力量上弱于敌人时,要多做几手准备。接着就是真刀真枪的战斗,就是拼命砍杀。不是在计划规定的地方,而是在敌人允许的地方进攻。
  现在,在灰色的晨光中,苏格拉底对这个作战计划感到害怕。用步兵部队抵挡敌人的进攻,这是什么意思?一般说来要能躲开敌人就很不错了,而现在居然是要抵挡它!非常糟糕的是,统帅是个骑兵。
  集市上没有这么多洋葱,可以满足他这个平民百姓的需要。
  多不正常,一清早不躺在被窝里,而是坐在光秃秃的地上,身上披着至少十磅重的铁甲,手里握着剑!一个城市遭袭击时保卫它是对的,否则会遇到更大的不幸。但是一个城市为什么会被袭击呢?因为小亚细亚的船主、葡萄园庄主和奴隶贩子插手波斯的船主、葡萄园庄主和奴隶贩子的事情!好一个理由!
  突然所有的人都呆住了。
  左面从雾中传来沉闷的吼叫声,伴随着金属的响声。这声音越来越大。敌人的进攻开始了。
  小分队站了起来,鼓着眼珠子朝雾中猛冲,旁边十步远的地方有人倒下了,口里还喃喃叫着众神的名字。太晚了,苏格拉底想。
  突然,如同一声回答,从远远的右边传来一声可怕的吼叫。呼救声仿佛变成了死亡前的叫喊。苏格拉底看见雾中飞来一根铁棍:一支飞矛!
  然后雾霭中出现了模模糊糊的一大群人影:敌人。
  苏格拉底笨拙地转身就跑,他有一种强烈的印象,仿佛他等得太久了。盔甲和沉重的护膝很碍事,它们比盾牌更危险,因为人们无法扔掉它们。
  哲学家气喘吁吁地在田野上跑着。一切取决于他是否跑得比别人快,但愿他后面的乖小子们还能抵挡一阵。
  突然他感觉到一阵剧烈的疼痛。他的左脚掌钻心般的痛,让他难以忍受。他哎哟一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大叫一声又站了起来,他困惑地看看四周,发现自己钻进了一丛荆棘!
  这是一排低矮的带有尖刺的荆棘丛。脚板上一定有根刺。他眼泪都快要淌出来了,小心翼翼地想找块可以坐的地方。他用那只没有受伤的脚在原地绕圈跳了几步,然后才坐了下来。他必须立刻把刺儿拔出来。
  他紧张地仔细倾听着战场上的厮杀声:他离两边的人都很远,距前面的人至少也有一百步远。尽管如此,敌人在朝他靠近,缓慢,但很明显。
  苏格拉底无法把凉鞋脱下。刺儿刺穿了薄薄的皮鞋底,深深地扎进肉里。他埋怨道:怎么能给保卫家园的士兵发鞋底这么薄的鞋呢?碰一下凉鞋就是一阵灼烧的疼痛。这可怜的人儿累得垂下了头。怎么办?
  他的眼睛落在身旁的剑上。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比跟别人争论时的任何一个好主意都让他高兴。能不能以剑代刀?伸手去抓它。
  就在这时他听到沉重的脚步声。一支小部队穿过灌木丛。谢天谢地,是自己人!他们看见他,站了一会儿。“这不是鞋匠吗?”他听见他们说着,然后他们走了。
  但是现在从他们左边也传来嘈杂声。那边响起的是一种陌生语言的命令。波斯人!
  苏格拉底试图站起来,当然是用右脚。他扶着剑,剑有点短。他看见左边,在一块不大的空地上冒出了一群士兵。他听见呻吟声和钝铁敲在铁器上或皮革上的撞击声。
  绝望中他用那只没受伤的脚往回蹦。一不小心又踩上了那只受伤的脚,哎哟一声瘫坐了下去。当那群士兵,大约二三十人,逼到只有几步远时,哲学家正坐在两丛荆棘中间,无助地看着敌人。
  他已经无法动弹。不论什么都比疼痛好受得多。他不知道该怎么办,突然他吼叫起来。
  准确说来是这样:他听见自己在吼叫。他听见自己那巨大的胸腔像一只喇叭一样发出吼叫:“过来,第三分队!狠狠地揍他们,孩子们!”
  同时他看到自己抓住剑朝四周挥舞着,因为他面前有一个波斯兵从灌木丛里钻出来,手里拿着长矛。矛飞偏了,把他带了个跟头。
  苏格拉底听见自己第二次吼叫:
  “不要后退,孩子们!我们不是想找他们拼吗?现在正是时候,这些狗杂种!克拉波罗斯,跟第三分队往前冲!鲁罗斯往右!谁后退我就把他撕个粉碎!”
  出乎意料的是他看到两个自己人站在身旁,惊恐地盯着他。“快吼叫,”他轻声说,“吼叫,我的天哪!”有一个吓得张着嘴巴,另外一个真的不知吼叫了些什么。面前那个波斯人费力地站起来,逃进了灌木丛。
  空地那边有十几个疲惫不堪的人跌跌撞撞地走来。波斯人听见吼叫声转身逃跑了,他们怕中了埋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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