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铸就偶像:桑塔格传(节选)
作者:[美]卡尔·罗利森、莉萨·帕多克
1964年7月,约瑟夫·康奈尔(Joseph Cornell)收看了苏珊·桑塔格在电视上对教育制度所做的严厉抨击。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上的她,在日记中吐露,她让他“有那么一刻受了刺激”。康奈尔是个腼腆的人,他家住位于昆斯的尤托皮亚帕克韦,成天面对的是生病的兄弟和专横的母亲,空间相当逼仄。无奈之下,为发泄情绪,康奈尔便经常光顾剧院和歌剧院,躲在供演职员进出的边门外,先是观察女演员,然后就如实地将她们变成他作品中的偶像。康奈尔是名角的忠实观众,他把桑塔格作为其迷恋的对象之一。他一个个精巧别致的盒子本身就是一个个画面或舞台,他将自己喜爱的舞蹈演员、歌手、影星放在里面,现在,苏珊·桑塔格也被放进去了。
与桑塔格一样,康奈尔也爱倾慕人。他是个狂热分子,生活就是去获得,尽管他不像桑塔格,因为他发现让他卸下包袱、不去迷恋是困难的。从这个意义上讲,他是个收藏家,而她不是。他能够沉湎于过去的种种细节,总在把他可以“收藏的”人与物改造一番,放进构成他的世界的精致的盒子和场景之中,而桑塔格则必须走出去,闯世界,摒弃历史,为其在《反对阐释》最后一篇文章中称为的“新感受力”而辩护。
然而,“新感受力”源自超现实主义和大胆的并置艺术,即合并了所谓的精英文化和大众文化的艺术;这种艺术康奈尔和桑塔格一样珍爱。他感觉是一种志趣相投。的确,他看《反对阐释》的时候意识到,她喜爱的、他本人也沉湎其中的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将被重新发现的先锋派电影拍摄。同样,他们渴望从视觉上占有东西,尽管康奈尔发现,作为一个偶像,桑塔格也知道如何刺激观众去从视觉上占有她本人。
等到康奈尔读到桑塔格发表在纽约《先驱论坛报》(1965年11月1日)上关于莫里斯·纳多的《超现实主义历史》的书评时,他便迫不及待地研究起她来。康奈尔的传记作者德伯拉·所罗门报料,康奈尔的一本《反对阐释》书里面,有一张“校样,还有桑塔格九张不同的半身照,她上身穿高领毛衣,外加一件夹克,显得英姿飒爽;她的短发衬托出她那未施粉黛的脸庞”。所罗门推测,是桑塔格本人把这些照片送给康奈尔的。令人费解的是,所罗门干吗还要做什么推测,她明明承认在撰写康奈尔传记的时候,桑塔格帮过她。
九张不同的头像照片构成的一张照片,实际上就是先锋派电影人康奈尔非常珍视的一个电影片断。康奈尔为桑塔格拼贴了所罗门所谓的“粉丝包”( “fan packaging” ),包括一本他1933年创作的超现实主义电影脚本《福托先生》(Mosieur Phot)。所罗门说桑塔格不禁感觉“心旌摇荡”。她写给康奈尔的信听上去非常直接:“亲爱的康奈尔先生,”1965年12月12日她写道:“非常感谢你的来信,感谢你送我电影脚本这样的礼物。我很感动,我很喜欢。”
五周后的一天,即1966年元月19日,康奈尔拜访了当时住在格林尼治村华盛顿街的桑塔格。他在日记里记下了访问细节,提及墙上的让娜·莫罗(Jeanne Moreau)的照片,就好像,所罗门不禁要补充一句,他“得到两个明星,却只付出一半的代价”。那次拜访后的一周,他又在日记里提到与桑塔格的见面,仿佛是纪念一个具有历史意义的事件一样。三天后,他给她打电话,进行了一次“得体的谈话”。
对这则日记,所罗门未加评论。“得体”听起来似乎不太让人激动,那可能并不是康奈尔真正希望从他的偶像身上得到的东西。也许,偶像之道就是要与崇拜者保持一定的距离?康奈尔没有讲他感到失望。所罗门说,“尽管他十分爱慕桑塔格,但她不可能那么认真地把他看作求爱者。”桑塔格对所罗门说,六十岁的康奈尔似乎很虚弱,他有着上了年纪的人都有的那种坦率。她猜想他不过性生活;她猜对了。所罗门只评论道“康奈尔对桑塔格的感情是发自内心的”。他继续在日记里写她,给她打电话,给她写信(有些未寄出)。他与朋友谈起她,一个劲儿地夸《反对阐释》,希望引起他们对她的兴趣。她在文章里列举的许多坎普作品,比如《天鹅湖》和葛丽泰·嘉宝,此前就已经是康奈尔浅盒中的题材。他沉醉于巧妙与戏剧性的世界中。但是,桑塔格将会带着复杂的心情去面对自己在他的艺术中一种又一种的亮相。她关于坎普的文章让她站在外面向里看,而康奈尔的浅盒将这一形象的位置反了过来。
桑塔格承认,她去尤托皮亚帕克韦拜访康奈尔的时候,心里并不觉得惬意。她说被邀请到这个隐士艺术家家里做客,是一“大特权”,但言下之意是,她成为他世界的一部分可能会加大她的窘迫感。但她却一去再去,康奈尔则赠给她一些他的收藏品、照片、电影剧照和其他纪念品。
出于对桑塔格的敬意,康奈尔装配了几幅拼贴画。其中的一幅把注意力集中在十九世纪的一位名角——昂里埃特·桑塔格——身上。这两位桑塔格实际上并无关系,但是,康奈尔沉醉在视两者互为替身的想法中,所罗门注意到,这就加强了“使他也成为她们的替身的梦幻般的认同感”。只有一幅拼贴画把桑塔格置于舞台中心。《简略》(The Ellipsian)是康奈尔给起的好名字,作品根据《恩主》的护封照片制作而成。从所罗门对拼贴画的描述中可以看出,康奈尔期待着《反对阐释》的书评人很快就要谈论的那种女神或者女牧师般的品质,尽管康奈尔对偶像的联想更多是出于尊敬:“桑塔格的照片——边上撕破了,表示时间的流逝——占据了页面的右上角;从这个角度,她沉静地仰观宇宙。太阳系图片和铅笔划过的一个小圆圈赋予她一种身处另外一个世界的感觉。”名声、剧院、宗教、神话——它们均构成了康奈尔的“新感受力”版本,桑塔格会说这一版本喜欢感官的东西,喜欢表面,也喜欢桑塔格本人的时髦照片——尽管她决不会承认这么多。
但是,着迷不着迷很容易只是转念之间的事情。所罗门最后说,某天,一个自称是康奈尔助手的年轻人请桑塔格把康奈尔给她的两个浅盒还回去,桑塔格一下子惊得目瞪口呆。
1966年初,桑塔格的第二本书——《反对阐释》论文集出版的时候,公众已开始迷恋她,康奈尔是个典型。她被称为“闪亮登场的女士”(《纽约时报书评》1964年元月23日),她的著作则成为“强节奏爵士乐时代”(《纽约书评》1966年6月9日)的象征——仅举两条关于本书的较有影响的书评评语。前一篇中,本杰明·德莫特(Benjamin Demott)认为她是个“真正的发现”,尽管对桑塔格的论点他多有保留。《反对阐释》收入二十六篇文章,选自桑塔格1961年至1965年间发表的几十篇文章。第一部分是她在《反对阐释》和《论风格》中提出的批评信条;第二部分是她对艺术家、批评家、哲学家和人类学家所作的研究;第三部分是她对现代戏剧的理解与看法;第四部分是她对电影的剖析(科幻小说、先锋派以及欧洲新浪潮);第五部分讨论体现在坎普和事件剧(Happenings)中的新感受力。这一百科全书式的成果再一次因为一幅迷人的封底照片而增光添彩;这次的照片是朋友彼得·哈贾根据哈利·赫斯为《恩主》拍摄的照片所展示的图像材料完成的,但是,哈贾已将自己典型的卓越才能发挥到这张肖像照片的拍摄中。在这张他拍的照片中,桑塔格俯视,双唇露出蒙娜·丽莎一般谜样的表情。他将这个形象压缩成一个比赫斯用得更简洁的特写镜头,所以,桑塔格这张照片上身剪到很上面,远远不到腰部。中性的浅灰色背景和颜色更浅的夹克衫在效果上使桑塔格人看上去情绪开朗,又保留了几分狡黠和神秘。另一张照片中的造型是随弗雷·斯特劳斯·吉劳出版社为第一版准备的出版社材料一起分发的。哈贾拍的这张照片中,桑塔格靠着一个空荡荡的白色背景,显得老气些(有眼圈和笑纹)。在其《纽约时报书评》的评论中,德莫特解释了旨在将护封和文本合为一体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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