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6期

蜀山风情画

作者:李世宗




  周凤仙刚坐下,老秀才笑嘻嘻地捧起一杯香茶,高高地举过前额,毕恭毕敬地说道:“请娘子喜用此杯!”
  “穷人礼多,瘦狗筋多!”周凤仙反感地说。老秀才这一套不合时宜的陈腐规矩,她早看腻了,什么“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叫她吃了苍蝇一样,令人作呕。她抓起一个月饼说道,“吃就吃呗,别迂酸了!”说完,掰了块月饼往嘴里塞。
  “啊,岂迂乎哉!岂迂乎哉!”老秀才慢条斯理地说,“岂不闻克已复礼,谓之仁乎!要做到克已复礼,就要非礼勿视,非礼勿动,非礼……”
  “别说了!”周凤仙打断了老秀才的话。“你说这些陈谷子烂芝麻干啥?真讨厌。再说,我就走啦!”
  “好好好,我不说,我不说。请娘子别生气,快吃月饼吧!”老秀才扎了板,再不开腔,也埋头去啃月饼。
  老秀才夫妻们俩正埋头品尝月饼香茗,忽听隔壁传来吵闹之声。
  “你打!你打!打死了干净!”是女人的责怪声。
  “妈妈,我要吃月饼,要吃月饼呀!”是小孩的哭声。
  “吃你妈的卵子!老子打死你!”狠声暴气的男人吼叫声,接着是一阵“劈劈啪啪”的巴掌打在孩子身上的声音。
  “妈呀!妈呀……”孩子声嘶力竭地哭喊起来。
  “你少喝点‘迷魂汤’就有钱买月饼了,打孩子干啥?”女人不住地抱怨声……
  真是大煞风景。
  老秀才听到隔壁的吵闹声,立刻神色黯然,不住地摇头叹气。妻子却只管吃月饼,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似的。沉默了一阵,老秀才慢吞吞地站起身来,转身进屋拿了两封月饼出来,递给妻子说:“你给老大家送去吧!”
  “各门各户的,我看你是狗咬耗子———多管闲事。”周凤仙坐着不动。
  “什么各门各户的?你把他当外人啦?他可是吾儿啊!”
  “哈哈。好意思!你的儿子?”周凤仙冷笑道,“你当老娘不知道么?”
  “你……你知道什么?”老秀才有些激动。
  “你自己明白!还要我说吗?”
  “那你就说吧!”老秀才有点怒气了。
  “说就说。你家的好规矩,一代一个,代代不缺,都是‘烧火佬’!‘烧火佬’!”
  老秀才一听“烧火佬”,顿时气得浑身发抖,“哇”的一声,把吃下肚子的月饼都呕了出来,晕倒在椅子上……
  
   老秀才命殒女人裤
  
  为什么老秀才一听“烧火佬”,便气得晕了过去,要知原由,还得从老秀才的父亲说起。
  老秀才的父亲叫什么名字,年代久远,人们早已记不得了,只知他叫“牛贩子”。因贩卖耕牛,走南闯北,见过许多世面,是乡里的万事通。可惜比他大二十岁的妻子,在他血气方刚时猝然死去,留下一个儿子,就是而今的老秀才。牛贩子当然忘不了继承前辈人的传统,忙给刚满十岁的儿子娶了一位比儿子大十几岁的儿媳妇。当时民间传唱着这样一首山歌,描述这种畸形婚姻:
  十八姑娘九岁郎,铜盆洗脚抱上床。
  站起还没扫帚高,睡起没有枕头长。
  半夜三更要吃奶,我是你妻不是娘。
  说也奇怪,老秀才刚满十一岁,连本《三字经》都没读完,妻子就给他生了一个胖笃笃的娃娃,这就是刚才在隔壁打孩子的谢长生。有人说孩子是“飞来童子”,有人说是他爹牛贩子的功劳,谁也说不清楚。
  老秀才虽然娶了个大他十多岁的妻子,可这女人对丈夫还算贤惠。丈夫三更灯火五更鸡地发奋读书,她便像母亲一样坐在灯下绩麻、做针线陪伴他,服侍他。不幸的是当老秀才刚入了学,家里办“鹅案酒”的时候,她竟忽然死去。不久,牛贩子也郁郁而亡,这使老秀才伤心了多年。
  妻子去世时,老秀才已达不惑之年,经媒婆说合,娶了位十八岁的大姑娘,就是现在的妻子周凤仙。她是禀生周焕然的千金,在乡里也算得上“名门闺秀”。当听得要她嫁给个戴顶子的秀才时,也十分高兴,谁知一过门,才发现丈夫是个又矮又丑的半蔫子老头,心中暗暗叫苦,不知为此哭过多少回。无奈下安慰自己,人不可貌相,要是二天丈夫中了举,得个一官半职,自己不就是夫人了么。于是,她把“哀怨”变成一种“希望”,耐心地服侍丈夫,希望他出人头地,金榜题名。就这样一年年地过去,老秀才却越读越迂,越读越愚,到了知命之年了,还是一个穷酸秀才!
  仕途无望,家业凋零,牛贩子挣下的一点家当,早已坐吃一空。老秀才不能肩挑背磨,年轻的媳妇经不起日晒风吹,为了减轻负担,便把比自己小十岁的儿子长生分了出去,自己走上了冬烘先生这条谋生之路。为了分家,儿子长生同他闹得翻天覆地。经过乡约、地保的调解,才将后面三间破屋分给儿子,中间隔断,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儿子虽穷,却人丁兴旺,子女成群,连最小的幺狗儿都十多岁了;可老秀才还是孤零零的两个人,门庭冷落,形影相吊。
  人总是生活在希望之中。周凤仙做夫人的梦想破灭之后,她不能不考虑怎样度过这漫长的后半生。要是老秀才死了,倒是极好的解脱!可老秀才总是老而不死,倘若再活个十年八年,那时自己已经四五十岁了,人老珠黄,再嫁何人?
  “害死他!”这个念头刚一闪,她便吓得胆战心惊,谋杀亲夫是要遭细剐细割的!何况他有个像武二郎一样的儿子就住在隔壁,要是被他拿住,自己不成了潘金莲了?
  “跟人走吧!”她听过文君私奔的故事,这倒风流潇洒,可司马相如在哪里呢?自己成天关在屋里,连大门都不敢出去一步,何处去找啊?即使找到心爱之人,三寸金莲步履艰难,怎么跑得脱哟?要是被人抓回来,岂不羞死先人!
  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希望:自己最好有个孩子,养儿防老,将来老了才有依靠,可儿子在哪里?她跟老秀才结婚多年,连屁都不曾放一个,这不怪她,全怪“土地爷”不中用。其实,刚结婚那年,老秀才不过四十多岁,而她正值青春年少,要个儿子本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可老秀才把一门心思都放在“举业”上,白天黑夜地读书,仿佛世界上除读书之外,便无事可做了。多少个月夕花晨,多少个一刻千金的春宵,就这样白白地虚度了。更奇怪的是,老秀才竟把夫妻枕席之事,视为污秽他“文运”的“不洁行为”,久而久之,便得了个阳痿病,完全丧失了性功能,哪里还有孩子!如今老秀才虽然有点后悔,然而已是枯藤老树,力不从心了。
  “不孝有三,无后最大”。老秀才感到问题的严重性,但他并不责怪自己,而归咎于“天命”,把一切都寄托在菩萨身上,到处求神许愿,期望“天降麟儿”。这样瞎忙了一阵,毫无作用,后来听说卢大棒能“请神安胎”,而且“十拿九稳”,于是,步喻老大的后尘,请了他来,关上房门,给周凤仙做了一回“菩萨扑身”的“安胎法事”。但周凤仙不如粉棠花那样年轻,一次没能成功,几个月后,肚子依然无动于衷,使老秀才非常懊悔,因为白白地花费了十多吊“安胎”酬金。
  不过,对周凤仙来说,却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尝了人生滋味的她,那清瘦蜡黄的脸儿,也有了一些血色。每当她一个人独守空房的时候,总会回味起“菩萨扑身”的那一幕,便就常常芳心大乱,魂不守舍。她多么想再来一次“安胎”,重温一回旧梦!不过,她却怕住在隔壁的大儿子。她怀疑那天“安胎”时,他在外面偷听到了什么,不然,为什么骂他父亲“老糊涂”、“老混蛋”呢?这简直是一种监视,好像是老秀才故意安排的。不然,为什么让儿子住隔壁呢?
  周凤仙的心里有了这一层意思,哪里还会给他送月饼过去?
  老秀才喘过一口气,缓过神来了。他当然不敢分辩那些说不清楚的往事,也不敢劳驾周凤仙,慢慢地站起身来,自言自语地说:“我自己送去!自己送去!”说罢,抱着两封月饼,摇摇晃晃地走过天井,打开封闭已久的后门,跨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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