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6期

蜀山风情画

作者:李世宗




  编者按:
  上个世纪初,发生在四川的“保路运动”,点燃了辛亥革命的导火索,但以“保路运动”为背景的文学作品,目前尚不多见。李世宗先生于耄耋之年完成的《蜀山风情画》,正是这样一部难得的长篇小说。
  作品以小毛牛(毛苍然)从一个放牛娃成长为一个职业革命家的人生经历,生动地再现了那一段波澜壮阔的历史。同时,作者以细腻生动的笔触,将早已消失的百年前川西南一带特殊而淳朴的民风民俗,栩栩如生地呈现在我们面前。作者在这幅长卷上,以其丰厚的学养和丰富的人生阅历,对传统文化进行了深刻的反思和批判。特别要告诉读者的是,作者是穷毕生之精力收集资料后,历时十三载,五易其稿,于八十高龄方始完成这部长篇小说的。这是一种真正的作家精神!正是这种精神,使这部小说,卒显出非比寻常的价值。
  本文如同文学当下的尴尬一样,遭遇了出版之难,诚如作者所叹:“盛世官家贵歌舞,当今社会不读书。”确乎如此。然而,一个真的知识分子,当是有所坚守的,正是这种坚守感动了我们,作为一家大众媒体,理应肩起道义的闸门。是以我刊逆势而上,将堪称民风民俗活化石的《蜀山风情画》,奉献给广大读者,也算对真正的作家精神的一种激赏吧。川西画家江舫涛先生专为此文创作的十幅插图,也别具风味。
  
  引子
  
  大通庵的教书先生,竟把云丰寺里的尼姑拐跑了,这让何八太爷心情糟透了,而近来那些淫词秽曲大盛,什么:
  想吃樱桃口难开,
  想问情妹来不来?
  什么:
  风不吹树树不摆,
  男不招手女不来。
  更是让何八太爷夜难成眠。每天晚上听着这浸透着欲望的山歌,就想起那个不知廉耻的东西,不是他如何会使教化荒芜,淫词秽曲如何会横流如潮?每天清晨,何八太爷颧骨高耸的面孔都死灰一般。
  这天,何八太爷绷着他死灰般的脸,早早地坐到了袁子斋的“聚仙居”茶馆里。
  “聚仙居”茶馆临河而立,古镇美景尽收眼底。花溪河、杨村河蜿蜒而来,于白塔之下将古镇一分为三。一百多家商店沿着杨村河北岸高高低低排列了一里多长,临河一侧清一色的吊脚楼房,与对岸的镇安村隔河相望,真是“两岸高楼皆近水,千家灯影半临流”,如诗如画。
  何八太爷此时却无心赏景,他那凝重的神色仿佛天柱就要崩坠,地维就要倾折。
  “诸位贤达!”何八太爷用阴沉的目光扫视了众人一眼,干咳几声,说道,“诸位皆是名教场中贤达宿儒,主持风雅之人。近来淫词秽曲流毒乡里,伤风败俗,我看事不宜迟,必须立即禁绝!”说完,大有灭此朝食之概。
  大家闻言,面面相觑。何八太爷见大家默然不语,颇有几分不悦,忽地拍了拍坐在身旁的汪三槐,说道:“你乃一乡团总,除淫秽,淳风俗,当是义不容辞啊!”
  汪三槐一惊,连忙点头,说:“这事好办,我立刻贴张告示出去,禁唱山歌不就了事么!”
  何八太爷一听,摇摇头说:“你一张告示虽说能封住众口,可那只能治表,却不能治本。依老夫之见,最好将圣祖皇帝颁布的十四条《圣谕》重刊出来,发给各家各户,供奉室中,每日诵读。那条文上不是有‘敦孝悌以重人伦,和乡党以息诉讼,倡诗书以化愚顽,重礼教以淳风俗’吗?老百姓口诵心唯,潜移默化,日复一日,不就奏效了么!”说完,用严肃的目光瞅着众人。
  绅士们齐声叫好,只有秀才姜文仲默不做声,埋头似有所思。
  “姜兄,有何高见?”汪三槐问。
  姜文仲抬起头来,慢吞吞地说道:“刚才八太爷之言好倒是好,只是庄户人家都不识字,即使将《圣谕》贴在他们心坎上,也不过瞎子看告示———不知所云。鄙人以为要移风易俗,非一朝一夕之功,要从长远着眼,首先,还是应该把村学办起来。《圣谕》不是说‘倡诗书以化愚顽’吗?青年人都知书识礼了,还会唱那些淫词俚曲么?”
  “姜兄所言极是,此乃治本之法也。老夫早已想过,要把村学重新办起来,只是一时物色不着好老师。若选人不当,不仅误人子弟,还会干出伤风败俗的事来———”
  “是呀,是呀!”众人纷纷附和。“再不能找像姓李的了,竟敢拐骗尼姑,实乃名教败类!”
  姜文仲琢磨了一阵说:“我倒想起一个人来,要是此人出来掌教村学,则是桑梓之幸也!”众人忙问:“谁?”姜文仲说:“谢乐之!”
  “啊!老秀才!”众人异口同声地说,“太好了!太好了!”
  “好倒是好,只是———”团总汪三槐接过话茬,停顿了一下说,“老秀才年高老迈,家里又有个年轻美貌、三寸金莲的秀才娘子,他能放心丢得下么?”说完有些暧昧地笑了。
  姜文仲瞥了汪三槐一眼说:“汪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常言道‘民以食为天’,守着如花似玉的妻子,也不能不吃饭呀!老秀才现在相当拮据,如果有人找他重操旧业,我想他是不会推辞的。这事就包在我身上。”
  
   老秀才“威施”俏娘子
  
  老秀才的家座落在翠屏山下,距离镇上不过二里多路,一间“三合头”旧瓦房,看来已是明代建筑。没有围墙,周围用篱笆拦住。老秀才不喜欢花草,在园里种了些蔬菜,房前屋后栽了几株桃李。如今已树老无花,只剩下稀枝疏叶了。
  屋虽破旧,仍不失书香之家。书房正中挂着曾璧光写的单条,上面写的是孟东野的《春风及第诗》,两边是黄云鹄写的对联:
  元气情神仙佛迹,文章道德圣贤心。
  书架上摆着《四书》、《五经》以及《历朝会试时文草稿》、《朱子格言》、《文昌帝君阴骘文》等书,边上还放着两方大砚台,一方磨墨,一方研朱;只是许久未用,上面积满灰尘。书房左侧是卧室,箱笼帐被,收拾得整整洁洁,唯独床下放着个大夜壶,显得有些碍眼。
  老秀才睡眠不多,早早起来,“洒扫庭除”之后,盥洗时,忽听得喜鹊在屋檐上喳喳地叫了几声。
  喜鹊叫,有客到!
  他心中一热,蓬屋可是多时不见人来了。他忙看身上的衣服,像剃头佬的荡刀片,油光光的,要是真有客人来访,岂不笑话?得赶紧换换。想到这里,他走进内室,悄悄打开箱子,翻了半天,才找了件褪了色的蓝布长衫,穿在身上,又找了件发黄了的黑缎子马褂套在身上,然后走到妻子的梳妆台前,对着银光镜照了照:镜子里映出的那人又矮又驼,光秃秃的圆脑袋后,拖着一条一尺多长的小辫子,仿佛留着瓜蒂的大葫芦;脸上皱纹交错,又红又大的鼻子倒是很显眼,那几根又枯又黄的老鼠胡须还在一撅一撅的。
  老秀才对着镜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老了,不中用了!”
  老秀才走到厨下,准备做早饭,手往米坛子一伸,坛子里空空如也。米呢?莫非娘子将米放到别处去了?
  “凤仙!凤仙!”老秀才对着隔壁低声唤着,屋里却没有回声。老秀才忍了忍,提高声音叫道,“凤仙!凤———仙———”
  屋里仍无回音,老秀才正要再叫,秀才娘子却挪着三寸金莲从屋里走了出来,满面怒容。
  “老不死的,清晨大早的,你在喊魂呀?”
  “米———米放———在何处了?”老秀才小心翼翼地问。
  “放在你狗肚子里啦!”凤仙没好气地说。
  “你是说没米了?”
  “有没有米,难道你不知道么?”
  “啊!这———这怎么办呢?”
  “把嘴巴挂到屋檐上呗!”周凤仙赌气地说。
  “什么?嘴巴挂到屋檐上?”老秀才有些茫然。
  “喝屋檐水呀。不喝屋檐水,那你去偷?你去盗?”周凤仙瞥了老秀才一眼,轻蔑地说,“谅你也没这个本领!”
  “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何言偷盗乎?”
  “不偷不盗,难道饿死不成?”
  “岂有饿死之理!”老秀才想了想,忽然喜道,“有了,有了,那菜园地里不是种有芋头么,可以充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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