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5期

大鱼老爸

作者:杨全强 [美] 丹尼尔.华莱士




  “在名古屋,”有一个晚上他回到家后说,母亲坐在她的椅子上,他坐在他的椅子上,我坐在他脚边的地板上,“我看到过一个双头妇女。我发誓。一个漂亮的双头日本妇女,她表演茶道,优雅美丽极了。你真搞不清哪个头更聪明。”
  “根本没有双头女人这回事,”我说。
  “真的?”他说,用眼角斜瞄着我。“这是从一个十岁环游世界看到过任何事情的先生那里听来的,非常感谢你。我站起来纠正一下。”
  “真的?”我说。“两个头?”
  
  “千真万确是一个女子,”他说。“实际上是个艺妓。她生命中的大部分时间都隐藏起来学习艺妓社会的复杂传统,很少在公共场合露面——这当然就回答了你的疑问。我也是通过一大串业务上的朋友和政府方面的联系才有幸被允许进入密室。当然,我必须装作对她没有一点点好奇;即使我只是抬一抬眉毛,也会被看成是对人家历史的一种侮辱。我只是像其他人一样喝自己的茶,发出很低的‘笃么’声,这是日语中的谢谢。”
  他做的每件事都不重样。
  在家里,他缺席的魔力被他日常的在场所压倒。他喝一点酒。他不发怒,但是会觉得沮丧和茫然若失,就好像他掉进了一个洞里。在那些他初次回到家的夜晚,他的眼睛是如此明亮,以至于你会发誓它们在黑暗中发着光,但是过不了几天,他的眼睛又会变得暗淡无神。他开始看起来耗光了他的元素,而他因此而受苦。
  所以他并不是死亡的一个好的候选人;这使得呆在家里就显得更糟。一开始他通过跟世界各地不知什么地方的人通电话来努力让这种状况好过一点,但是很快他甚至连这一点都厌烦了。他变成了一个单纯的男人,一个没有工作,没有故事可讲的男人,一个我意识到我并不认识的男人。
  
  “你现在知道什么是好的了吗?”这天他对我说,对一个根据本内特医生的说法我也许永远再也看不到他活着的男人而言,他看起来还不算太糟。“给我一杯水。你介意吗?”
  “一点也不,”我说。
  我把水杯端给他,他啜了一两口,我帮他端着杯底这样就不会洒出来了。我微笑着看着这个家伙,他看起来不再像我的父亲,而只是我父亲的一个版本,一系列中的一个,相像却并不相同,在好多方面都有瑕疵。以前很难看到他,他经历了所有的变化,但是现在我已经习惯了,即使他没有了一根头发,他的皮肤斑斑点点,到处都是疤痕,我已经习惯了。
  “我不知道我是否告诉过你,”他说,喘了一口气。“有这样一个乞丐,每天早晨我走出办公室附近的咖啡馆他都会拦住我。每天我都会给他一个二十五分币。每天都是这样。我是说,这已经变得像例行公事,那个乞丐甚至不需要再张口要——我就悄悄地塞给他一个二十五分币。后来我在家里呆得厌烦了,出去了几个星期,我又回到那儿,你知道他跟我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爸爸?”
  “‘你欠我三百五十分,’他说。”
  “真有意思,”我说。
  “你看,笑是最好的药,”他说,尽管我们谁也没有笑。甚至我们谁也没有笑的意思。他只是看着我,眼睛里有一种深沉的伤感,这种情况在他身上有时也发生过,从一种情感转到另一种情感的方式,就像某些变化无常的人那样。
  “我想这是恰当的,”他说。“我使用这间客房。”
  “这怎么讲?”我说,尽管我知道答案。这不是他第一次提到这一点,尽管从他跟妈妈的卧室搬出来是他的主意。“在我走后,我不想让她每天睡觉时都看着我睡的那边发抖,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他有点觉得他在这儿的隔离是象征性的。
  “这很合适,因为我只是某种客人,”他说,他环顾了一下这个整齐得有点古怪的房间。我母亲总是觉得客人就是这样安放房间里的东西的,所以她就尽可能地将这个房间收拾得像个旅馆。你的小椅子在这儿,你的床头柜,某位大使的无害的油画复制品,悬挂在衣柜上。“你知道,我从没有真正在这儿呆过。呆在家。不像我们所有人那样。看看你,你已经长大成人,而我——我完全失去了这些。”他咽下了一口水,那对他来说也是真是一种考验。“我不是个好父亲,是吗,孩子?”
  “不,”我说,也许我说得很快,但是却带着这个单词所可能含有的亲切。
  “嗨,”他说,然后有一点咳嗽。“别憋在心里什么的,只是因为我,你知道。”
  “别担心。”
  “真相,我只要真相。”
  “请别——”
  “上帝。弗莱德。随便是谁。”
  他又啜了一口水。似乎并不是因为口渴本身,而是需要这种东西的一种欲望,需要感觉到舌头上,嘴唇有它:他喜欢水。很久以前他曾经游过泳。
  “但是你知道,我的父亲也早就去世了,”他说,他的声音轻而吵哑。“所以我知道可能会怎样。我的父亲是个农民。我告诉过你的,是吗?我记得有一次他必须离开,到哪个地方去找一种特殊的种子来种在地里。要乘坐一次航班。就是说他那天晚上就要回来。事情接踵而至,他下不了船了。他就乘船一路到了加州。差不多整个春天都在外面。种植的季节来了又去了。但是他回来的时候带回了最不可思议的种子。”
  “让我猜猜,”我说。“他把它们种了起来,然后一根巨大的蔓藤长到了云里,在云层的上面是一座城堡,有一个巨人住在里面。”
  “你怎么知道的?”
  “有一个两个头的女人为他沏茶,肯定的。”
  听到这些,父亲眉头一展,笑了,有一刻他真的很开心。
  “你记得,”他说。
  “当然。”
  “记得一个人的故事会让他永生,你知道吗?”
  我摇了摇头。
  “确实是这样。尽管你从来也不会真的相信,是吗?”
  “这有什么关系吗?”
  他看着我。
  “没有,”他说。然后又说,“是的。我不知道。至少你记得。关键是,我想——关键是我努力想多回家几次。我确实这么想的。可是,总是不停地有各种各样的事。都是天灾。我想地裂过一回,天也开过好几次。有时候我简直难以应付过去。”
  他鱼鳞似的老手探过来碰我的膝盖。他的手指很白,指甲开裂粗钝,像老旧的银器。
  “我会说我错过了你,”我说,“如果我知道我错过了什么。”
  “我会告诉你问题在哪儿,”他说,从我膝盖上抬起他的手,向我示意靠近一些。我照做了。我想听他说。下面的一句话很可能是他的最后一句话。
  “我想做个伟人,”他耳语道。
  “真的?”我说,仿佛这句话对我来说是意外。
  “真的,”他说。他的话慢而微弱,但是在情绪和思想上却强而沉稳。“你能相信吗?我想这就是我的命。大池塘里的一条大鱼——那就是我想要的。那就是从有生第一天起我就想要的。我的起点很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为别人工作。然后才开始自己的事业。我获得了那些模子,我在地下室里造蜡烛。这个事业失败了。我卖风信子花给花店。那也失败了。尽管最后进入了进出口行当,结果却全盘皆没。我曾经有一次跟一位首相吃过饭,威廉。一位首相!你能想象得到吗?这个来自阿什兰的一个小家伙居然跟一位——在同一间房里吃饭。没有哪个洲我没踏上过。一个也没有。总共七个洲,对吧?我有些记不得了,哪几个洲我……不管了。现在所有那一切似乎都不那么重要了,你明白吗?我是说,我甚至都不知道伟人的必,呃,必要条件是什么了。你呢,威廉?”
  “我什么?”
  “知道,”他说。“知道是什么让一个人伟大。”
  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很久,私下里我希望他忘了曾问过我这个问题。他的心思游来游去,但是从他看我的眼神可以看出他什么也没忘记,他执着于这个念头,他在等着我的回答。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一个人伟大。以前从来也没想过。但在这样的时间一句“我不知道”是过不了关的。这是你必须得对付的问题,所以我只有尽量避重就轻,等着顺水推舟。
  “我想,”过了一会儿我说,等着找到合适的字眼,“如果一个人能被自己的儿子所深爱,那么我想这个人大概就称得上伟大了。”
  这是我所仅有的力量,把“伟大”的定义加在我父亲身上,这是他在广阔的世界里所孜孜以求的,但是蓦然回首,这东西原来一直就在自己家里。
  “啊,”他说,“那些因素,”他含含混混地说着,忽然意识有些模糊起来。“从来没有这样来想过它,真的。既然我们现在想到了,我是说,在这个方面,”他说,“这个非常特殊的方面,我的……”
  “是啊,”我说。“从今而后直到永远你都是我的父亲,爱德华·布鲁姆,一个非常伟大的人。上帝佑你。”
  我马上以手代剑,轻轻地,触碰他的肩膀。
  说这些话时他似乎睡了。两眼沉重地闭上了,一种不安的终结,我认定这是诀别的开始。当窗帘仿佛自动掀开的时候,我一度相信这必定是他的灵魂进入另一个世界的通道。但却只是中央空调吹来的风而已。
  “关于那个双头女人,”他闭着眼嘟囔着,好像进入了睡乡。
  “双头女人的事我已经听过了,”我说,轻轻地摇了摇他的肩膀。“我不想再听关于她的任何事了,老爸。好吗?”
  “我不是跟你说双头女人的事,自作聪明的先生,”他说。
  “不是?”
  “我跟你说的是她的妹妹。”
  “她有个妹妹?”
  “嗨,”他说,现在他睁开眼,吸进第二口气。“这种事我会骗你吗?”
  
  河里的女孩
  
  蓝河岸边有一棵橡树,父亲常常停在那儿歇息。宽广的枝桠提供了一片浓荫,树底周围是一片阴凉柔软的青苔。他会把头枕在上面,有时就睡着了。小河用轻缓的声音抚慰着他。有一天他来到这儿,他正漂进一段梦里,醒来时见到一个美丽的年轻女子在河里洗澡。她的长发像金子一样闪亮,缠绕着她赤裸的肩头。她的胸脯小而圆。她用双手掬起清凉的河水,任它流过脸庞,胸膛,再流回河里。
  爱德华努力保持镇定。他不断告诉自己,不要动,一动她就会看到你。他不想吓到她。说实话,以前他还从来没亲眼见过女人的胴体,他要在她离开之前多“研究”她一会儿。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那条蛇。一条有毒的百步蛇,肯定是的。它滑向她的时候弄出一点点水花,它的爬虫类的小头在找肉。你很难相信这么大小的一条蛇能杀死一个人,它真的能。这么大小的蛇杀死过凯文·布莱恩特。它在他脚踝上咬了一口,几秒钟后他就死了。凯文·布莱恩特比她的个子大两倍。
  根本没考虑什么。我父亲全凭本能,就一头扎进河里,伸长了两手,就在百步蛇准确地把两颗小毒牙嵌入她小小腰身的时候。当然,她尖叫了起来。一个男人潜进水里,一下子来到你面前——保准她会尖叫。他窜出水面,手里攥着那条蛇,它的嘴还在不停地找东西想下口,她又尖叫起来。最后他终于把蛇用他的衬衫裹了起来。我老爸不相信杀生这一套。他会拿去给一个专门收集蛇的朋友。
  现在的场景是这样的:一个青年男子,一个妙龄女子,站在水深齐腰的蓝河里,都没穿上衣,彼此望着对方。太阳穿过空隙照耀着,把水波染得粼粼发亮。这两个人却大半在阴影里。一个打量着另一个。万籁俱寂,除了周边的大自然。此时此刻很难开口说什么,该说什么呢?我叫爱德华,你叫?这么说不好吧。应该等她开口,看她怎么说。
  “你救了我。”
  的确,不是吗?她差点就被毒蛇咬了,是他救了她。这也是冒死相救啊。
  谁也没提。用不着提。大家心里都明白。
  “你好勇敢。”她说。
  “哪里,女士,”尽管她的年纪不见得比他大。“我刚看到你,就看到了那条蛇,我——我就跳下水。”
  “你叫什么名字?”
  “爱德华。”他说。
  “好,爱德华。从现在起这儿是你的地盘。我们叫它……爱德华国。这棵树,这段河,这片水,这一切。无论什么时候你心情不好或是想找乐子的时候,你就来这儿,休息休息,想想心事。”
  “好,”他说,这时候随便什么他都会说好。尽管人在水面上,他的脑袋却在游泳。他觉得他好像暂时离开了这个世界。一时还回不来。
  她微微一笑。
  “你转过身去,”她说,“我穿衣服。”
  “好。”
  他转过身,一种太美好太美好的感觉让他脸红了。美好得他几乎难以承受。就好像他整个人被修理过了一样,修理得更好,浑身上下焕然一新。
  他不知道女人穿衣服要花多长时间,他给足了她五分钟。当然,他回转身时她已经不见了——消失了。没听到她走,但她真的走了。他好想叫唤她——只是想——他不知道该怎么叫。真该一开始就问问她的芳名。
  风拂过橡树,水流依旧。她消失了。他的衬衫里根本没有蛇,而是一根木棒。一根棕色的小木棒。
  很像蛇——真的很像。尤其是当他把木棒扔进河里,望着它“游”走的时候。
  
  他的闷声不响的魅力
  
  他们说他有一种特殊的魅力,一种天赋的含蓄,一种不请自来的贴心功夫。他很——害羞。却还是:被女人发现了,我的父亲。是所谓的闷声不响的魅力。他也相当英俊,但从来不因此而自负。他是所有人的朋友,大家也都是他的朋友。
  他们说那时他就很有趣。他们说他有几个很好的段子。他不会在一大群人中,那种场合他是不开口的,而是在他一个人的时候——阿什兰多少女性就等着这一刻啊!——他真的能让你捧腹大笑。他们说深夜里你都能听见他们的笑声,我父亲和那些甜美的小姑娘,听着他们的欢笑声在夜晚的小镇上回荡,在他家的前廊上回荡。笑声是阿什兰入梦时的音响。当时,情形的确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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