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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鱼老爸

作者:杨全强 [美] 丹尼尔.华莱士




  
  献给我的母亲
  纪念我的父亲
  
  第一部
  
  他出生的那天
  他跟动物说话的方式
  阿拉巴马下雪的那年
  他的远大抱负
  父亲之死:第一幕
  河里的女孩
  他的闷声不响的魅力
  他如何驯服巨人
  他钓鱼的地方
  他离开阿什兰的那天
  踏入新世界
  
  第二部
  
  老妇女与眼睛
  父亲之死:第二幕
  他刻骨铭心的初恋
  他传奇的双腿
  他行动的方式
  战斗
  晋见岳家
  他的三项工作
  他去参战
  父亲之死:第三幕
  我出生的那天
  他如何看待我
  他如何救了我
  永生不灭的他
  他是最能干的
  他做了个梦
  
  第三部
  
  他买了一座城及其他
  这是如何结束的
  父亲之死:第四幕
  大鱼
  
  在我父亲快要走到生命终点的时候,我们驾车出游过几次。有一次我们停在一条河边,走到河岸边,在一棵老橡树阴下坐了下来。
  过了几分钟,父亲把鞋子、袜子脱了下来,把脚伸进清澈的河流中,看着它们。然后他闭上眼睛,脸上露出了微笑。我从来没见他这么笑过。
  突然,他深吸了一口气,说:“这让我想起以前。”
  说完,就停了下来,又继续往下想。那些从前的事情如果能想得起,进得来,那么它们也进来得很慢,我猜想他想到了一些笑话,他总是有说不完的笑话。或者他也许会向我讲述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是对他的冒险而富有英雄色彩的生命的颂赞。我真想知道,他究竟想起了从前的什么?他是不是想起了五金店的那只鸭子?酒吧里的那匹马?只有蚂蚱的膝盖那么高的那个男孩?它是不是让他想起了有一天他发现的那只恐龙蛋,后来他又弄丢了,或者他想到了他曾经统治了大半个星期的王国。
  
  “这让我想起了,”他说,“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
  我注视着这个老头,我的老头,他那双又老又白的脚浸在清澈的河流中,就在他生命的最后那段时期的这些时刻,我一下子想到了还是个小孩子,一个少年,一个青年的他,整个的生命就铺在他的面前,就像现在我的生命铺在我的面前。以前我再也没有过这样的念头。这些影像——我父亲的现在和那时候——重叠在一起,就在那一刻,他变成了一个神秘的生灵,有着野性,又年轻又苍老,正在死也正在重生。
  我父亲成了一个神话。
  
  第一部
  
  他出生的那天
  
  他出生的时候是四十年来最干旱的一个夏天。太阳将纯红的阿拉巴马红土烤成颗粒状的粉尘,方圆好几英里之内没有一滴水。食物也极其少见。那个夏天没有谷物和马铃薯,甚至没有倭瓜,所有这些东西在灰白的雾蒙蒙的天穹下都枯萎了。似乎所有的生命都死了:先是小鸡,然后是猫,然后是猪,再然后是狗。很多都成了炖肉,连皮带骨。
  村里有个男子发了疯,吃了石头,死了。他的身子太重了,用了十个人才把他抬到他的坟墓里,那个坟墓是另外十个人挖的,地太干了。
  人们朝东看说,想起了那条奔流的河?
  人们朝西看说,想起了塔尔伯特的池塘?
  就在他出生的那天开始有了变化。太阳升起来了,它凝视着这座小木屋,一位妻子——她的肚子像这个国家一样大——在炒他们的最后一只蛋,这是他丈夫的早餐。那位丈夫已经在田里了,他用犁翻着一些不知名的蔬菜的黑色的缠结的根周围的土。太阳猛烈地白花花地照着。在来到屋子里吃他的蛋时,他用一块破旧的蓝色头巾抹去了额头的汗水。然后他拧头巾,让那些汗滴到一个旧的铁皮杯子里。这是为了什么时候好喝的。
  他出生的那天那位妻子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很快就死过去了。然后她又苏醒过来。她看见她的魂悬在她自己的上边。她也看到了她的儿子——她说他浑身通红。当她的魂又回到她身上时,她说她觉得那儿很温暖。
  她说,“很快,他很快就会回来。”
  她说对了。
  他出生的那天有人在那个方向看到了一朵云,带着一种黑乎乎的东西。人们拉帮结伙地去看。一个,两个,两个两个的,很快就有五十个人,更多的人,都在那儿朝天上看,看这朵还比较小的云彩移近他们的干枯的疲惫不堪的家乡。那位丈夫也出去看了。就在那儿:一朵云彩。好几个星期里第一朵真正的云彩。
  整座小镇惟一一个没去看云彩的就是那位妻子。她倒在地板上,疼得喘不过气来。她是如此窒息以至于喊不出声来。她觉得她是喊了——她已经让嘴张成了喊的样子——但是却什么也没有喊出来。从她的嘴里。尽管她身体的其他地方很忙。与他一起。他就要出来了。他丈夫在哪儿?
  在外面看云。
  那是真正的云。一点也不小,一片庞大的云,影影绰绰的越来越大,越来越暗,覆盖着这片干枯的土地。这位丈夫脱掉帽子,眯着眼,为了看得更清楚,他跨了一步,走下门廊。
  这片云也带来了一点风。这让人觉得很舒服。一点风轻拂着他们的脸是一种很好的感觉。然后这位丈夫就听到了雷声——轰!——或许他认为他听到了雷声。但是他听到的是他的妻子用她的腿绊倒了桌子。尽管这听起来确实像雷声。它听起来就是这样。
  他又往前迈了一步跨到田里。
  “老公!”后来她妻子使出所有的力气喊了出来。但是太晚了。丈夫已经走得太远了,根本听不到。他什么也听不到。
  他出生的那天这个镇上所有的人都走出他们的屋子,聚集在田里,看着那片云。云先是很小,然后只是比较像样,很快就变得很巨大,至少有鲸鱼那么大,搅动着白色的闪电的敲击,冷不防爆炸开来,燃着了松树的树梢,吓了在那儿的高个子的男子一跳;他们没精打采地看着,等着。
  他出生的那天事情改变了。
  丈夫成了父亲,妻子成了母亲。
  爱德华·布鲁姆出生的那天,下了雨。
  
  他跟动物说话的方式
  
  我的父亲善于跟动物们打交道,大家都这么说。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浣熊就完全听他的话。他在田里帮自己父亲忙的时候,鸟儿们会停在他的肩上。一天夜里,一只熊睡在他窗外的地上,为什么会这样?他了解动物们特殊的语言。他有这种能耐。
  母牛和马们也对他有着特殊的兴趣。跟着他团团转,用它们的褐色鼻子蹭着他的肩膀,哼哧哼哧喘着气,好像在对他说悄悄话。
  有一次一只鸡蹲在我老爸的的膝上,下了一只蛋——一只小小的褐色的蛋。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事,谁都没见过。
  
  阿拉巴马下雪的那年
  
  阿拉巴马从来没下过雪,还是我老爸九岁那年下的雪。白色的雪片连绵不断,坠落的时候就开始变硬,最后覆盖到地上时就纯粹是冰了,很难把它挖开。你注定要陷在这狂暴的风雪中;在这之前,你有时间所能做的只是去思考你的命运。
  爱德华这个男孩很健壮,沉默寡言,有自己的想法,但是碰到难一点的工作要做的时候,他不会跟父亲顶嘴,比如修一道篱笆,把一只迷途的小母牛引回家。从雪开始下的那个星期六的夜晚直到第二天早晨,爱德华和他的父亲先是堆雪人,堆雪城,以及各种各样的其他建筑物,只是到了那天晚些时候,他们才意识到这场无休无止的雪的巨大和危险。但是据说我父亲堆的雪人足有十六英尺高。为了能够得到那个高度,他用松树枝和滑轮做了一个设施,从而可以自由地上上下下。雪人的眼睛是用弃置了好多年的旧马车轮子做的;鼻子是用一个谷仓顶做的;它的嘴——微微笑着,好像这个雪人在想着一些温暖的令人发笑的事——是从一棵橡树的树干上割下来的一块树皮。
  他的母亲在屋里做饭。灰白色的烟从烟囱里冒出来,袅袅升上天空。她听到门外远处的挖雪声和刮擦声,但是她在屋里忙得根本就没有时间去留心。甚至是半个钟头后,她的丈夫、儿子走进来的时候也没有抬头看一眼——父子俩在大冷天里冒着汗气。
  “我们的状况不妙。”她的丈夫说。
  “哦,”她说,“说说看怎么回事。”
  其时,雪仍然在下,他们刚挖通的一道门几乎又被堵上了。他的父亲又拿了铁锹清出了一条通道。
  爱德华看着——父亲用铁锹除着,雪降落着,父亲除着,雪降落着——直到小屋的屋顶开始吱吱嘎嘎地响。母亲发现在他们的卧室里已经形成了一个雪堆。他们想他们应该赶紧出去了。
  但是去哪儿呢?现在一切生命世界都成了雪,纯白,冰冷。他的母亲把她做好的饭菜打了个包,又收拾了几条毯子。
  那一夜,他们是在树上过的。
  第二天是个星期一。雪停了,太阳升起来。气温一直在零度以下徘徊。
  母亲说,“你该下去去上学了,不是吗,爱德华?”
  “我想是的,”他说,啥也没问。他就是这种小男孩。
  早饭后,他爬下树,走了六英里来到小小的校舍。他看到一个人在路上的一堵雪堆上冻僵了。他自己也几乎冻僵了——尽管还没有。他成功地做到了,事实上,他早到了几分钟。
  他们学校的校长,坐在一个木堆上看书。校舍里他所能看到的只有一个风信旗,其余的都埋在周末的这场大雪里了。
  “早,爱德华,”他说。
  “早,”爱德华说。
  然后他想起来了:他忘了带家庭作业。
  又回去拿。
  这是真的。
  
  他的远大抱负
  
  他们说他从不会忘记一个名字,或是一张脸,或是你最喜爱的颜色,他们说他十二岁的时候就能凭借走路时鞋子发出的声音认出镇上的每一个人。
  他们说他一度很快就长得很高——几个月吗?一年中最好的一段时光?——他被迫呆在他的床上,因为他骨头的生长跟不上他的个子的生长,以至于他试着想站起来的时候,总是像一根摇摆的蔓藤,会跌倒在地板上,跌成一团。
  爱德华·布鲁姆很聪明地利用了他的时间:读书。他几乎读遍了阿什兰的每一本书。有一千本——有人说是一万本。历史,艺术,哲学。霍雷肖·阿尔杰(注:Horatio Alger(1832- 1899),美国儿童文学作家,深受少年儿童读者欢迎,“阿尔杰式的神话”,指只要勤奋,就能白手起家而致富。)不论什么书。他全都读完了它们。甚至是电话簿。
  他们说最后他知道得比任何人都多,甚至是图书管理员平克沃特先生。
  
  父亲之死:第一幕
  
  事情的发生是这样的。老医生本内特,我们的家庭医生,从客房里慢慢地走出来,轻轻地带上了门。本内特医生已经很老了,脸上集结着下陷的皱纹,他永远都是我们家的医生。我出生的时候是他剪断的脐带,然后用手捧着浑身发红、皱巴巴的我递给我母亲。本内特医生给我们治病不下上百次了,他用一个医师的令人着迷的床边的方式来做这一切,那种方式属于那个早已逝去的年代,他的年代。就是这个人现在正在从这个世界上引导着我的父亲,他现在从我父亲的房间走出来,从他那双苍老的耳朵上摘下了听诊器,看着我们,母亲和我,摇了摇头。
  “我已经什么也做不了了,”他用他尖哑的嗓子说。他恼怒地挥动手臂,但是却做不到,他太老了,不再能那样做了。“我很抱歉。我真的很抱歉。如果你们还要跟爱德华好好说会儿话,随便跟他说点什么,我建议你们现在就去跟他说。”
  这是我们预料中的。我母亲抓着我的手,挤出一点苦涩的笑容。当然,这种时候对她来说并不是好对付的。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她无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都似乎缩了一圈,还活着但却离生命有了距离。我的目光投放着,却没有任何目标。现在我看着她,她看起来却很茫然,感觉她并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也不知道自己是谁。自从父亲到家里等死之后,我们的生活改变了很多。他死亡的过程在一定程度上也杀死了我们所有人。就好像他不是每天去工作,而是不得不回来挖自己的坟墓,大部分都是在水池的后面。而且不是一下子就挖好,而是每次挖它个一两英寸。就好像这就是让他如此劳累的事情,就是这些事情让他的眼圈下添了那么多环路纹,而不是如我母亲所坚称的,他的“X射线疗法”。好像每天晚上在他挖完回来,指甲缝里都是脏的,坐在他的椅子里看报纸,他可能会说,哎,又有进展了。今天又挖了一寸。母亲可能会说,你听到了吗,威廉?你父亲今天又挖了一寸。我可能会说,非常了不起,爸爸,了不起。如果我能帮什么忙,请告诉我。
  “妈。”我说。
  “我先进去,”她说,突然咬着嘴唇。“如果……”
  如果他就要死了她会叫我进去。这是我们谈话的方式。在垂死的时候,句子都是未完成的,你知道这些句子如何结束。
  带着这句未完成的话,她站起来走进了父亲的房间。本内特医生摇着头,摘掉了自己的眼镜,用他的红蓝条纹领带擦拭着。我看着他,惊呆了。他是如此的老,老得可怕:为什么我的父亲会比他死得还早。
  “爱德华·布鲁姆,”他自言自语道。“谁会想到呢?”
  谁会想到呢?死亡是发生在我父亲身上的最糟糕一件事。我知道这句话的弦外之音——这是发生在我们大多数人身上的最糟糕的一件事——但是对他来说尤其糟糕,特别是最后做准备的那几年,不断加重的疾病让他在生活上不能自理,甚至在这些疾病看来在为他的下一个阶段做准备的时候。
  更坏的是,这使得他不得不呆在家里。他憎恨这一点。他憎恨每天早晨都从同一个房间醒来,看到同样的人,做同样的事。在所有这一切之前,他只是把家当成一个加油站。他是一个巡游的父亲,对他来说,家只是他去其他地方的路上的一个驿站,为了一个未知的目标工作。是什么驱使了他?肯定不是金钱;我们不缺钱。我们有一座漂亮的房子,几辆汽车,外面后头还有一个池塘;似乎我们没有什么绝对买不起的东西。肯定也不是为了升迁——他经营自己的业务。肯定是这些事物之外的什么东西,但是到底是什么,我说不出来。就好像他一直生活在一种不断的渴望状态之中;到达某个地方,不管是什么地方,并不重要:这是一场战斗,战斗之后还是战斗,战争永远不会结束。所以他工作,工作,工作。他每次离开都是几个星期,到纽约、欧洲、日本这些地方,总是在不固定的时间回到家,比如说晚上九点,倒一杯饮料,坐回他那张椅子,又当上他的一家之主。然后总是会讲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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