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5期
大鱼老爸
作者:杨全强 [美] 丹尼尔.华莱士
“那很好,”他说。突然他拔高了声音,喊道,“他还在游泳!”人群中升起一阵惊人的欢呼。有好几分钟他鼻息喘得很重,似乎在深思熟虑什么。然后他又看着我。
“但你还有别的事要跟我说,是不是?”
“是的,”我说。“是这样的,我知道大家是好意,大家都非常好。不过我想——”
“我们必须得走了,”老头平静地说。“你希望我们离开。”
“是的,”我说。“我想是吧。”
老头接受了这句话。他的头似乎点了一下,仿佛被这个消息所触动。这是我父亲在他的梦里看到过的场景,就好像,他说,从一个很远的地方,就好像他已经死了。
“这将很难,”老头说,“离开。这些人——他们真的很在乎。没有这个地方他们会迷失的。当然,不会太久。生命有自我疗伤的方法。但在短时间内这是很难的。令堂——”
“这让她很紧张,”我说。“院子里这么多人,日日夜夜。这你可以理解。”
“当然,”他说。“还有就是乱糟糟。我们几乎整个把前院给毁了。”
“确实。”
“不要担心,”他说,他说话的方式让人很难不信。“只要一有结果我们就会离开。”
“那她会很高兴。”
这时,一个妇女跑过来,揪住我的衬衫,她啜泣的脸在上面摩搓,像是要确定我的存在。
“威廉·布鲁姆?”她哀切地望着我。她是个个子矮小的妇女,有着细瘦的手腕。“你真的是威廉·布鲁姆,是吗?”
“是的,”我往后退了一两步,但她仍然黏着我。“我是。”
“把这个给你父亲,”她说,把一个很小的丝枕塞进我手里。
“小枕头里是药草,”她说。“我亲手做的。有效的。”
“谢谢,”我说。“我一定交给他。”
“他救过我的命,”她说。“一场大火灾。他冒着生命危险救了我。在这儿——今天我才能在这儿。”
“不会太久了,”老头说。“他要我们离开。”
“爱德华?”她说。“爱德华·布鲁姆要我们离开?”
“不,”他说。“是他妻子和他儿子。”
她点点头。
“如你所说这有可能,”她说。“儿子会来叫我们离开。你说的正是。”
“我母亲要我这么做的,”我说,听到这种神神道道的谈话以及狡猾的含沙射影,我觉得很沮丧。“我并不想这样。”
突然大家一阵惊叹。众人齐往二楼的窗户望去,在他的梦里,我父亲站在窗口向人群挥手。他穿着黄色浴袍,向他们微笑,间或认出哪个人,便用手指着,扬起眉毛,嘴里喃喃着一两句话——你好吗?很高兴看到你!——然后又转向另一个人。每个人都在挥手,喊叫,欢呼,然后,在似乎为时极短的露面之后,他再次挥挥手,转过身,消失在半暗的房间里。
“怎么样,”老头说,一脸灿烂,“很不错吧?他看上去很好。非常好。”
“你们把他照顾得真好,”一个妇人说。
“继续保持!”
“我欠你父亲的真是太多了!”有人在木兰花树下叫我,接着是一阵聒噪,纯粹是喋喋不休地说着爱德华·布鲁姆这样那个的故事和他做的善事。我觉得被所有这些话语包围了。然后就真的被包围了:在我周围围了一圈人,大家同时抢着跟我说各种各样的话,直到老头举手制止他们,他们才退开。
“看,”老头说。“我们都有故事,就像你。他怎么感动我们,帮助我们,给我们工作,借给我们钱,按批发价卖给我们。太多太多的故事,大大小小。它们都合情合理。一辈子都合情合理。这就是我们为什么来这儿,威廉。我们是他的一部份,是他之所以成为他的一部份,正像他也是我们的一部份。你还是不明白,是吗?”
我不明白。但是就在我盯着他,他也盯着我的时候,在我父亲的梦里,我想起了我们以前是在哪儿见过的了。
“那我父亲为你做过什么呢?”我问他,老头笑了。
“他让我笑,”他说。
我知道。在梦里,我父亲告诉过我,我知道。于是我穿过院子,沿着走道,回到我明亮温暖的家。“大象为什么有长鼻子?”就在我要关门的时候,我听见老头用他那有力而低沉的声音吼道。“因为它没有储藏箱,”我跟他一起用嘴无声地说。
接着就是一阵哄然大笑。
我临终的父亲所做的关于他的死亡的梦就这样结束了。
第三部
他买了一座城及其他
以下这个故事就像一束阴影从过去的迷雾中升起。
勤奋的工作,好运气,一系列谨慎的投资让父亲成了一个富有的人。我们搬到了一座更大的房子里,一条更好的街道,母亲待在家里带我,随着我年岁的增加,父亲一如既往地努力工作。每次他都离家几个星期,回到家时就疲惫而悲哀,除了说点想我们之类的话,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这样,尽管他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但是似乎没有人感到高兴。我母亲没有,我没有,当然父亲也没有。甚至大家都讨论过了彻底解散这个家,尽管这看起来和做起来简直就不可能。但是这并没有发生。机会来的时候有时候是带着伪装的。父亲和母亲决定渡过这段困难的日子。
正是在这段时间,1970年代中期,父亲开始把钱花在不可预料的地方上。一天,他认识到在他的生命中,有些东西是失去了。或者毋宁说随着他年事日高——他刚过四十,一种感情缓慢地穿透了他,直到有一天,很偶然地,他发现自己陷入了困惑。在一个叫斯贝克特的小镇。斯贝克特,阿拉巴马或密西西比或佐治亚什么地方的一个小镇。他阻滞在那里,因为他的车子抛了锚。他找人把车子拖到一个机修工那儿,在他等修车的当儿,他决定四处走走。
一点都不令人惊讶,斯贝克特原来竟是个极美的小镇,到处是小型的白色房屋、门廊、秋千,掩映在树影里,这些树恰到好处,能在所有的时间里给它们遮阴。到处都是花箱、花园,除了一条整洁的主大街,其他的泥土路、沙石路、柏油路也都相得益彰,每一条路都可以愉快地驾车通行。父亲在散步的时候特别对这些路作了记录,因为这是我的父亲最喜欢做的事情,超过了任何其他所有的事。驾车。越过某样事物。驱车在路上,全国的,全世界的,开得尽可能慢,只要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尽管法律并不是爱德华·布鲁姆所尊敬的什么东西,尤其是关于速度限制的法律:在镇上时速二十英里对他来说已经是太快了;高速公路对他来说简直是疯狂。以这样的速度我们怎么来观看世界?人们需要去哪儿,如此糟糕,他们并不能意识到什么是已经存在的,在车窗外?父亲记得根本就还没有汽车的时候。他记得人们常常是步行的时候。他也是——就是说步行——但是仍然喜欢引擎的嗡嗡,车轮的滚动,前后左右各个方向都是窗户的生活的展览。汽车是父亲的魔毯。
它不仅给了他一块天地,它也向他展示天地。一辆车……他驾驶,被驾驶,如此之慢,从这儿到那儿要用很长的时间,以至于他的一些重要的业务都是在车里完成的。约了他的人都采取如下的程序:他们先查出他哪天哪天在哪,算出在那一周剩下的大部分时间里他都会大体还在附近——他是一个如此慢的驾车人,然后他们会飞到离那儿最近的一个机场,租一辆车。从那儿他们开始出发,直到驱车赶上他。他们迫使自己把车开到他的车的旁边,又是按喇叭,又是挥手,父亲会慢慢地转过头来——如果亚伯拉罕·林肯曾经开过车的话,他也会这样慢慢转过头,因为在我的心目中——在沉静地扎根于我的头脑中的记忆中,父亲是很像亚伯拉罕·林肯的,一个男人有着长长的胳膊,深深的口袋,黑色的眼睛——他也向他们挥手,然后把车停在路边,无论谁要想跟他交谈都会进来坐在副驾驶座,这个人的代理人或律师会进来坐在后面,在他们继续沿着那些风景优美的蜿蜒的路开下去的时候,他们的生意也做成了。谁知道?也许他在这些车中甚至还有事情,跟美丽的女人或是著名女演员的罗曼司。晚上,他们会支起一张小桌子,盖上一张白色的桌布,就着烛光,吃吃喝喝,然后轻佻地祝愿着未来……
在斯贝克特,父亲都是步行。恰好有一个美丽的秋日。他对每样东西、每个人都发出微笑,每样东西、每个人也都对他报以微笑。他双手背在身后,他用一种友好的目光窥视着店面和窄巷,在这种时候他已经有点敏感于太阳的光线,因而只能斜视,这只是让他看起来更加友好,更加敏税,他就是这样的:他比他以前看起来更加友好,当然也更加敏感,在任何人看来。他爱上了这座小镇,因为它不可思议的简单,因为它朴实的魅力,因为问候他的人们,他们卖给他一杯可乐,在他经过的时候,他们在他们的凉阴阴的门廊里向他招手,向他微笑。
父亲决定买下这座小镇。斯贝克特有那种特殊的忧郁气质,他对自己说,这种气质跟住在水下差不多,这是他欣赏的一种气质。事实上,这是一个令人伤感的地方,自从铁路关闭以来,已经有好几年了。或者说是煤矿开采完以后。或者似乎是斯贝克特已被人们遗忘了,世界在它旁边越过。尽管斯贝克特对这个世界不再有任何用处,作为它的一部分而被邀请,它仍然是很棒的。
这就是我父亲深爱的一种气质,这就是他把这座小镇变成他自己的小镇的原因。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买下了环绕着斯贝克特的所有土地,作为一种缓冲地带,以防其他突然陷入孤独的富人偶然发现这座小镇,要建一条穿过这座小镇的公路。他甚至没有好好看看这片土地;他只知道它覆盖着葱绿的松树,他只知道他想让它保持原样,实际上他想要一个自我封闭的生态系统。然后,他得到了它。没有人知道有个人正在购买那几百块待售的小块土地,只是因为镇上的每一座房子和商店,在差不多五六年的时间里一个接一个被买下来的时候——这个人不同于其他人所认识的任何人,没有人知道这件事。不管怎样,这不是暂时的。有人搬走了,有的店面停业了,要买下它来一点也不难。但是对于那些喜欢事物一成不变,只想待在一个地方的人来说,就要用书信来解决。信中提供了极可观的价码来购买他们的房产及其所附属的一切。而他们不需要离开,不需要付房租,甚至不需要改变任何事,除了房屋——每一座房屋,和商店——每一爿商店,所有者的名字。
就这样,缓慢但却笃定地,我父亲买下了斯贝克特。买下了它的每一寸土地。
我想象中他对这项交易很满意。
因为他果然兑现了诺言,什么也不改变,除了他会突然出现在这座城里,这座我父亲——爱德华·布鲁姆——的小城里。他不会提前告知,因为我相信即使是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去,但是某一天某个人肯定会看到他。他一个孤独的身影站在野外,或者是一个人沿着第九大街踽踽独行,双手深深地插在口袋里。他走过那些现在归他所有的商店,花上一两个美元,而那些店面的经营管理他仍留给斯贝克特的男男女女,他会问他们,以他慈祥和蔼的柔声问他们,嗨,现在怎么样?老婆孩子都好吗?
很明显,他爱这个小镇,他爱这个小镇上的人们,小城上的人也都爱他,事实上不爱上我父亲是不可能的。不可能。总之,我就是这么想的:不爱上我父亲是不可能的。
很好,布鲁姆先生。一切都很好。上个月是个好月。你要不要看看账本?但他摇摇头,不必。我相信你一切都控制得很好。我只是顺道过来看看,问候一声。噢,我现在得走了。再见。替我问候一个尊嫂夫人好吗?
每逢斯贝克特高中的男孩跟别的学校的学生打棒球,就有可能看到他——瘦瘦高高的一个黑影——独自在看台上,穿着三件套的西装,骄傲而超然地看着球赛,就像现在他以同样的姿态看着我成长。
每次他来斯贝克特,都住在不同的人家。没有人知道是谁,或者什么时候,但只要他开口,就总是会有房间,他也总是会开口,这仿佛已经成了一种待客之道。如果不是太麻烦,那就打扰了。于是他就会和这家人同吃同睡,第二天早晨上路。他也总是会把他的床铺整理好。
“我想这么热的天布鲁姆先生总得给自己来杯汽水吧,”有一天阿尔对他说。“我来帮你搞一杯,布鲁姆先生。”
“谢谢你,阿尔,”我父亲说。“那好哎,真的。就来杯苏打。”
他坐在“阿尔乡村小店”门前的一张长凳上,啥事不做。“阿尔乡村小店”——他看着这个店名微笑,在屋檐下试着让自己凉快起来。只让他的黑皮鞋的鞋尖突露在夏日的烈阳下。阿尔端给他一杯汽水。另外有个叫威利的也在,这位老人咬着笔杆,我父亲喝汽水的时候他盯着他看。威利一度做过斯贝克特城的警长,后来改行做了牧师。在牧师之后他变成杂货商,但是现在,在跟我父亲在阿尔的乡村小店门前聊天的时候,他啥也不做了。除了聊天,现在他啥都退休了。
威利说,“布鲁姆先生,我知道我以前说过这些话。我知道我已经说过。可是我要再说一遍。您对本城所做的一切非常伟大。”
我父亲笑笑。
“对这座城我什么也没做啊,威利。”
“就是这句话!”威利说,他哈哈大笑,阿尔哈哈大笑,我父亲也哈哈大笑。“我们认为那很伟大。”
“汽水怎么样,布鲁姆先生?”
“凉爽提神,”我父亲说。“非常提神,阿尔。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