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5期
大鱼老爸
作者:杨全强 [美] 丹尼尔.华莱士
他如何驯服巨人
父亲年轻时的丰功伟绩有很多,即使到今天那些故事也说不完。也许他最艰巨的任务要算是面对巨人卡尔了,那件事真是冒着生命危险。卡尔有两个人高,三个人宽,十个人壮。他脸上臂上尽是暴力人生留下的伤疤,那真是一段三分像人七分倒像畜牲的人生。这就是他的人生态度。他们说卡尔也像任何凡人一样是从娘胎里出来的,可是很快人们便发现这是个错误。他太大了。他母亲上午给他买的衣服,下午缝线就裂开了,他的身体长得太快了。晚上他睡在木工按他的尺寸订做的床上,早上他的脚就挂到床沿上了。他总是不停地吃!不管她买来多少吃的,不管她的田里能有多少收成:一到黄昏他的餐柜就总是空的,而他还抱怨肚子里没东西。他用大拳头敲着桌子要东西吃——“快点!”他尖叫着。“娘啊,快点啊!”如此这般过了十四年她再也受不了了,有一天趁着卡尔把脸埋在一堆兽肉里的时候,她收拾包包从后门离开了,再也没有回来;那堆兽肉被他吃了个精光之后他才发现她走了。他又气又恼——最要紧的——又饿。
他当年来到阿什兰的情形就是这样的。夜里,镇上的人都睡了,卡尔就在人家的院子和菜圃里钻进钻出地找食物。一开始,他只拿人家种的东西;到了早上,阿什兰的人民发现整个玉米地都给糟蹋了,苹果树上光了,水塔里干了。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卡尔已经长得太大了,小镇容不下他,他已经从家里搬到了镇子周围的山区。谁愿意去那种地方面对他?在卡尔没变成可怕的怪物之前,镇上的那些人能做些什么呢?
这种掠夺行为持续了一阵子,直到有一天好几只狗一下子不见了。这意味着镇上的“生灵”受到了威胁。必须得有所行动了——但是怎么行动呢?
我父亲想出了一个计划。虽然很危险,但是别无选择,于是一个晴朗的夏日早晨,带着全镇人的祝福,父亲出发上路了。他向山区进发,他知道那儿有个山洞。他想卡尔应该就住在那里。
山洞隐藏在一片松林和一堆乱石的后面,父亲许多年前曾救过一位迷失在洞里深处的小姑娘,所以他知道这个地方。他站在洞口大声地喊。
“卡尔!”
他听到了自己的回声。
“出来啊!我知道你在里面。我从镇上给你带口信来了。”
深林一片寂静,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直到父亲听见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似乎把大地也震动了。然后就看到卡尔从漆黑的山洞里出现了。他的个子比我父亲所敢想象的还要大。哦,他的长相更可怕!荒野的生活使他浑身都是伤口和青紫痕——加上经常挨饿,以至于等不及他的食物死透,有时候,他的食物也会反击。他的黑发又长又有油污,厚厚的打了结的胡须上全是食物以及软软的爬虫在那里大嚼碎屑。
他一看到我父亲,便哈哈大笑。
“你想干嘛,小东西?”他面目狰狞地说。
“你不得再到阿什兰找食物,”我父亲说。“农夫的庄稼都没了,小孩子的狗也不见了。”
“什么?你想阻止我?”他说,他的声音响彻山谷,无疑也一路传回阿什兰。“为什么,我可以把你像树枝一样折断!”
为了证明,他抓起旁边的松树枝用手指一捏就捏得粉碎。
“哼,”他继续说道,“我可以吃掉你,一下子就把你干掉!我能做到!”
“这正是我为什么要来的原因。”我父亲说。
卡尔的脸一阵抽搐,也许是因为困惑,也许是因为一条虫子从他的胡子上爬上了他的面颊。
“你什么意思,这就是你来的原因?”
“让你吃掉我,”他说。“我来做第一个牺牲品。”
“第一个……牺牲品?”
“献给你,哦,伟大的卡尔!我们臣服于你的威力。为了拯救众人,我们知道我们必须得牺牲一些人。因此我就是你的——什么来着?——午餐。”
卡尔似乎被我父亲的话搞糊涂了。他甩甩头想搞搞清楚,一堆小爬虫从他的胡子里纷纷跌落地上。他的身体开始摇晃,一时像要栽倒的样子,必须倚着山壁才能撑住自己。
仿佛他被某种武器击中了。又仿佛他在战斗中受了伤。
“我……”他说,非常温和,甚至有点悲哀。“我不想吃掉你。”
“你不想?”我父亲说,松了一大口气。
“不想,”卡尔说。“我不想吃任何人,”大颗的眼泪从他受挫的脸上滚落。“我只是太饿了,”他说。“我娘以前总是给我烧最好吃的饭菜,但是后来她走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那些狗仔——我对不起那些狗仔。我对不起所有的一切。”
“我理解,”我父亲说。
“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卡尔说。“看看我——我这么大!我必须吃东西才能活下去。可是现在我全得靠自己,我不知道该怎么——”
“烧饭,”我父亲说,“种粮食。养一些牲口。”
“没错,”卡尔说。“我想我应该躲进这个山洞永远也不要出来。我给大家惹了太多的麻烦。”
“我们可以教你。”我父亲说。
过了半晌卡尔才弄明白我父亲是什么意思。
“教我什么呢?”
“烧饭,种粮食。这儿有很多亩地。”
“你的意思是,我可以成为一个农夫?”
“是的,”我父亲说。“你可以。”
事情确实就是这样的。卡尔变成了阿什兰身材最巨大的农夫,但是我父亲的传奇变得更大了。据说他可以迷倒任何人,只要他在房间里走上一趟。据说他受到了一种特异的能力的庇佑。但我父亲却很谦逊,他说根本就没那回事。他只是喜欢人,人们也喜欢他。就这么简单,他说。
他钓鱼的地方
接着大洪水就来了,但是别人已经写过的东西我还能写出什么新意呢?雨,一波接一波,无休无止。溪流变成河,河变成湖泊,所有的湖泊都漫出河岸,成为一片汪洋。不知何故,阿什兰——绝大部分——却幸免于难。有人说,一条山脉不偏不倚,正好把大水分开绕镇而过。真的,阿什兰是有个角落,房子以及所有的东西仍然沉浸在现在叫——名字恰如其分——大湖的湖底,在夏夜里,那些死在洪水中的幽魂至今仍听得见。不过,湖里最引人注目的是鲶鱼。他们说,鲶鱼像人那么大——有的比人还大。要是你游得太深的话,腿都会被咬掉。如果有时候不小心,还不止是腿呢。
胆敢去抓这么大的鱼的人要么是笨蛋,要么就是英雄,而我父亲——我猜他两者都有那么一点。
一天清晨天刚破晓他就独自上路了,把小船划到湖中心,那是大湖最深的地方。用来当鱼饵的?是一只死老鼠,在玉米穗仓库里找到的。他把老鼠钓上鱼钓,抛出去。足足用了五分钟才到湖底,然后他慢慢地把它往上提。很快他就受到了攻击。这股攻击抓住了老鼠,抓住了鱼钓,抓住了一切。于是他又作尝试。这次换了一个更大的鱼钓,更结实的鱼线,更可观的死老鼠,整个阵容都换了。现在湖水开始翻滚,冒泡,起浪,就好像湖的精灵升了上来。爱德华只是钓着鱼,只是钓。尽管那也许是个坏主意,现在眼看着湖变得越来越不像湖。这让他有点胆战心惊。也许他应该收起他的小老鼠掉头回家。对。只是,在他收线时他才发觉线并没有像他动的那样动。向前移动。他收得越快,他动得也越快。他知道该怎么办,很简单:放开钓竿。放开它!扔掉它,跟它吻别。谁晓得线的另一头是什么在拉着他?可是他却偏偏丢不掉。他做不到。他的手好像成了钓竿的一部分。开始他决定用第二个绝招,停止收线,可是这第二个绝招也不管用:他继续往前移动,爱德华不停地向前移动,移动得很快,比先前更快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不是吗?他正在被一样东西——一样活的东西拖着跑——一条鲶鱼。像一条海豚,他看着它蹿出水面,画出一道拱形的弧线,一抹灿烂的阳光照在它身上,美丽、诡异、惊心动魄——有六七英尺长?——现在随着它潜入水中,把爱德华也带走了,猛地将他拉离小船,拖着他一路往下,深入到大湖的水底墓场。在那儿,他看到了房屋,农田,道路,阿什兰那被洪水淹没的一个小小的角落。他也看到了人:有荷马·基特里奇和他妻子玛拉。有弗恩·塔尔波特和卡罗尔·史密斯。荷马提着满满一桶饲料去喂他的那些马,卡罗尔和玛丽聊着谷物。弗恩开着拖拉机。在深不可测的暗绿的湖水里,他们一举一动都像是慢动作,他们说话的时候,唇边就会冒出小水泡,不断地升到水面上。在大鲶鱼带着爱德华疾行而过时,荷马微笑着向他挥手致意——爱德华认识荷马——但是还没有挥完手,他们就又消失了,一条鱼和一个人,忽然腾身就出了水面,爱德华被抛到了河滩上,钓竿早已不知去向。
他没跟任何人说过这件事。他不能说。因为谁会相信他?人们问起钓竿和小船到哪儿去了,爱德华说他在大湖岸边睡着了,钓竿和小船就……漂走了。
他离开阿什兰的那天
差不多爱德华就是如此这般地长大成人。他健康,强壮,父母都爱他。他还是一位高中毕业生。在阿什兰青色的田野上,他和他的伙伴们尽情奔跑,开怀吃喝。这是梦境一样的日子。只是有一天早晨醒来,他思忖着应当出去,去闯一闯,他告诉了父母他的想法,而他们并不想阻拦他。他们只是带着某种预感地相互望了望,因为他们知道只有一条路能出阿什兰,那是一条必经之路,它没有名字。那些有事必须离开阿什兰的人经过那个地方就没事,而那些不会长久呆在那儿的人,就会进退不能。所以他们跟儿子道了别,他们知道他们也许再也见不着他了,他的想法也一样。
他离开的那个早晨明亮清朗,但当他朝着没有名字的那个地方前进时,天色却暗了下来,天空压得很低,一片浓雾包裹着他。不久他来到一个很像阿什兰但却绝对很不一样的地方。大街上有银行,有科尔药房,有教会书店,有塔尔波特廉价商号,有游艺铺,有珠宝钟表行,有快餐咖啡馆,有撞球场,有电影院,有广场,有五金店,也有杂货店,货架上陈放的货品都比他的年岁还长。阿什兰的大街上也有同样的一些店铺,只是这儿的店铺都很空很暗,橱窗全裂了,店主很茫然地从空荡荡的店门里瞪着眼。可是他们一瞧见我父亲就眉开眼笑。他们又笑又招手。这是个顾客!他们想。大街上还有间妓院,就在街的尽头,但它跟城里的妓院不同。它只是一间屋子,一个妓女住在里面。
他一晃进小镇,那里的人们都跑过来跟他打招呼,他们盯着他那双漂亮的手。
离开?他们问他。离开阿什兰?
他们真是一群怪人。一个男的有一条萎缩的胳臂。他的右手垂在肘下,肘以上的臂膊都萎缩了。他的那只手刚好从袖子里探出来,就像一只猫从纸袋里探出头来。多年前的一个夏天,他开着车,手臂伸到车窗外,感受着风。不料车子开得离路肩太近,结果他没感受到风,却感觉到一根电话杆的猛然穿刺。他的前臂的每一根骨头都断掉了。现在他的那只手挂在那儿,一点用都没有,并且随着时间的流逝越缩越小。他用微笑来欢迎我父亲。
然后有一个女的,大约五十五六岁,她几乎在各个方面看起来都很正常。但是这就是这些人古怪的地方:在很多方面看起来都很正常,只有一样事情不对,那是可怕的一样事情。几年前她收工回家,发现丈夫吊死在地下室里的水管上。看到这种场景她当场中了风,从此她的左半边脸就永远地僵硬了:她的嘴唇斜拉下来,形成了一副夸张的不屑表情,她眼睛周围的肉也松弛下来。她的那半边脸根本就不能动,所说她说起话来嘴巴只有一边能张开,她的声音听起来像深深地卡在喉咙里似的。那些话为了要脱逃都得从她的喉咙里艰难地往外爬。发生这些事后,她一直试图离开阿什兰,然而现在她得到的就是这些。
还有其他一些人的毛病是与生俱来的,他们的出生就是最初的最糟的意外事件。有个患脑积水症的人叫伯特;他是个清扫工。不管去哪儿他都带着一个扫把。他是那个妓女的儿子,也是这里的男人的一个问题:这里的大部分男人都去找过那个妓女,谁都可能是那个男孩的父亲。在她看来,他们人人都有份。她从来就不想当妓女。但是镇上需要这样一个人,她被迫落入了如此的境地,经过了这么多年,她痛苦不堪。尤其是生下儿子以后,她开始憎恨那些恩客。儿子给她带来很大的快乐,但也是更大的负担。他完全没有记忆可言。他经常会问她,“我爸爸在哪里?”而她便随手指着在窗口看到的第一个男人。“你爸爸在那儿,”她会这样跟他说。他便跑出去一把搂住那个人的脖子。第二天他便什么都忘了,再问她,“我爸爸在哪里?”于是他就会有另外一个爸爸,就是这样。
最后,我父亲遇到一个叫威利的人。他本来一直坐在一条长椅上,爱德华走近的时候他便站了起来,好像他一直在等他似的。他的嘴唇干裂。他的头发灰白,硬如钢刺,眼睛小而黑。他少了三根手指(一只手两根,另一只手一根),他很老了。他老得看起来已经在时间里走过了人所能走的极限,现在他仍然活着,却早已在走回头路了。他正在缩水。正在渐渐变小,像个婴儿。他行动缓慢,就好像走在齐膝的水里,他看着我父亲,带着阴冷的笑。
“欢迎来到我们的镇子,”他对我父亲说,客气中带着几分疲惫。“介意让我带你四处走走吗?”
“我不能久留,”我父亲说。“我只是路过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