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5期

大鱼老爸

作者:杨全强 [美] 丹尼尔.华莱士




  我老爸已经坏掉了。
  “你知道,”这天他对我说。“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爸?”
  “一杯水,”他说。“现在一杯水就是我最大的满足。”
  “没问题。”我说,端了一杯水给他,他抖抖索索地端到唇边,滴出一些到下巴上,他抬起头看着我,那眼神仿佛是在说他本来可以活得很长——无论如何会比现在即将赴死要活得长——如果没让我看到他泼出那几滴到下巴上的水。
  “抱歉,”他说。
  “别在意,”我说。“你没泼出来多少。”
  “不是指这个,”他说,投给我痛苦的一瞥。
  
  “好,我接受抱歉,”我说。“但是你知道,长久以来你一直是个真正的勇者。我和妈妈真的为你感到骄傲。”
  对这番话他啥也没说,因为即使他正在奔赴死亡,他仍然是我的父亲,他不喜欢别人像对待小学生似的跟他说话。在过去的一年里我们两个人换了位置;我成了父亲,他成了生病的儿子,他在这种极端情况下的举止态度我非常尊重。
  “哎呀,孩子”他疲惫地说,好像被谁敲了一下脑袋。“我们刚才说到哪儿啦?”
  “水,”我说,他点点头,记起来了,又喝了一口。
  然后他微笑起来。
  “什么事那么好笑?”我说。
  “我只是在想,”他说,“我从这间客房出去得恰是时候让给那些客人。”
  他笑起来,或者这些日子我们一直以为他是在笑,其实不过是很困难的喘息。一段时间以前是他决定要搬进客房住的。尽管他希望死在家里,跟我们一起,但是他不希望死在他和妈妈共享了几十年的卧室里,因为他觉得那对她的未来,是会坏事的。要走了,离开客房,正好让外地来参加他的葬礼的亲戚住,这是过去几个星期他重复过无数遍的妙语,每次说他都像是第一次才想到似的。我想,事实就是这样。每次他都以同样的新鲜感说这句话,我每次也只有报以微笑。
  我们两个就卡在这儿,脸上堆着笑,像一对白痴。现在你能说什么呢,在这最后一天的最后几分钟里,能做出什么样的平静来铭刻你的生前身后,直到那一天它会改变一生一死两个人的一切?现在是下午三点十分。外面,是夏天。今天早上我计划要在傍晚和一个大学同学去看电影。我母亲正在做一道晚餐用的茄子砂锅。她已经把佐料放在厨房的工作台上了。在本内特大夫出来告知他的消息之前,我原打算到屋后去游个泳,直到最近,我父亲几乎就是泡在屋后的泳池里的,游泳是他目前惟一能够做的运动。游泳池就在客房的窗外。母亲觉得我游泳常常搅得他醒着不肯睡,可是他喜欢听到我游泳的声音。那水花,他说,让他觉得自己也浸在了水里。
  慢慢地我们收起傻笑,只是看着对方,平静地。
  “嘿,”父亲说。“我会想你。”
  “我也会想你。”
  “真的?”他说。
  “当然,爸,我是一个——”
  “慢着,”他说。“看来你才是一个放不下的人。”
  “你,”我说,好似这些话是被一股内在的力量逼出来的,“你相信不相信——”
  我自动停住。我们家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最好不要跟父亲谈论宗教或政治。话题是宗教时他根本啥也不说,而一谈到政治他就说个不停。事实上,绝大多数话题都很难跟他谈论。我的意思是一些基本的事,一些重要的事,一些大事。在某种程度上这对他来说很难,对这位非常聪明人来说,这事也许有点冒险,有点烦,对于那些地理、数学、历史他忘的远比我学的多(他知道所有五十个州的省会,也知道从纽约向正东起飞最远能到哪里)。因此我总是尽可能地先把思路厘清。但有时一些不适当的话还是会冲出来。
  “相信什么?”他问我,用他那对蓝色的小眼睛锁定我,套住我。所以我不得不答。
  “相信天堂,”我说。
  “我相信不相信天堂?”
  “还有上帝之类的,”我说,因为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是否相信上帝或是来生或是我们都会作为某个其他的人或物再回转世间的可能。我也不知道他是否相信地狱,或是天使,或是极乐世界,或是尼斯湖的水怪。他健康的时候我们从来不谈论这些事,他生病之后我们谈论的又全是药物和一些他无法再追随的运动队——因为电视刚刚打开他往往已经睡着了,以及一些克服疼痛的方法。现在我倒希望他不予理会。但忽然他睁大眼睛,眼神清澈,仿佛被他死后等着他的某种景象给抓住了——这里不仅仅是一间空空的客房。仿佛这个念头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有。
  “好大的一个问题,”他说,他的声音提到了最高。“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能说得很清楚。但是它倒是让我想起——要是你听过了就叫停——耶稣为圣彼得看守大门的那天。不管怎样,有一天耶稣帮了彼得一个忙,那天有个人慢吞吞地踏上了通向天堂的路。
  “‘你做了什么就想进天国呢?’耶稣问他。
  “那人说,‘老实说没做什么。我只是个过着平凡日子的穷木匠。生平惟一了不得的事情就是我的儿子。’
  “‘你的儿子?’耶稣来了兴趣。
  “‘是啊,他是个很棒的儿子,’那人说。‘他经过了最不同寻常的出生,后来又经过了伟大的转变。他变得全世界都大大有名,到今天还被许许多多的人所深爱。’
  “耶稣看着那人,紧紧地拥抱着他,说‘父亲,父亲!’
  “那老人也拥抱着他说,‘是你吗,匹诺曹?’”
  他困难地喘息着,我笑着,摇着头。
  “听过了,”我说。
  “你应该中途叫停,”他说,讲完故事后他显然耗尽了力气。“我还剩几口气?你不想我把这几口气浪费在讲过两遍的笑话上吧?”
  “最近你也不大可能再学到什么新的笑话,”我说。“总之,这是一本精选集。爱德华·布鲁姆笑话选集。都很有趣,爸,别担心。只是你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问题?”
  我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他一辈子活得像只乌龟,在情感的龟壳里他作着最好的防御:绝对是刀枪不入。我原本希望在这最后的时刻里他会把自己最脆弱最温软的腹部亮给我看看,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我是个自以为是的呆瓜。从一开始就是这样:每次只要我们一接近某些有意义的认真的或是敏感的事,他就讲笑话。从来没有明确的一个是或否,你认为生命的意义是什么,从来都不说。
  “你为什么老是这样?”我大声说,仿佛他可以听得出我在想什么。
  某种程度上他是可以。
  “正面回答这些问题的时候从来都觉得不自然,”他说,在被单底下不自在地动着。“谁又能真正清楚呢?证据是不存在的。所以今天我认为是,明天认为不是。再过几天,我又犹豫不决了。上帝存在吗?有些日子我真的相信有上帝,其他时间,我又不太确定了。在这些不太理想的条件下,一个好的笑话似乎还更恰当些。至少你还能笑。”
  “但是一个笑话,”我说。“顶多笑个一两分钟就没了。然后你什么也没有。即使你每隔一天就改变你的想法,我宁愿——我还是希望你能跟我分享一下关于这些事情的一些想法。即使是你的怀疑也比那些说不完的笑话好。”
  “你说的对。”他说,用力地靠进枕头,看着天花板,好像他不能相信我竟然选了这种时候,来派他这种任务。这是个负担,我看得出它给了他压力,压得他吃不消,我真不敢相信这是我做的。
  “就算,”他说,“如果我把我的疑虑讲给你听,关于上帝、爱、生命和死亡,结果那就是你得到的:一堆的疑虑。可是现在,你看,你得到了这些很棒的笑话。”
  “那些笑话并没有那么好,”我说。
  中央空调嗡嗡地响,吹开了窗帘的下摆。光线从帘叶间泻进来,微尘在其中游动。房间里微微有一股臭味,我以为我早已习惯了这种味道,实则不然。它总是让我觉得恶心,现在我的这种感觉更强烈了。要么就是臭味本身,要么就是想到父亲命在顷刻间而我还有漫漫人生,因此而震惊了我的系统。
  他的眼睛闭上了,我很害怕,心狂跳不已,我觉得应该叫母亲进来,但就在我要动的时候,他抓住我的手轻轻握在他的手里。
  “我是个好爸爸,”他说。
  他放出的这句话并非不可置疑的事实,悬在那里,像是等着我的首肯。我看着他,也看着悬在那里的那句话。
  “你是个好爸爸,”我说。
  “谢谢,”他说,他的眼皮动了动,像是听到了他想听的话。这是所谓的遗言:这是解开来世之谜的钥匙。这句话不是遗言而是口令,一旦说出来你就可以通行了。
  “好。那今天怎么样,爸?”
  “什么怎么样?”他梦呓般地说。
  “上帝与天堂,以及所有那些。你的怎么认为:是还是不是?也许明天你会有不同的感觉,我理解。但是现在,就是现在,你的感觉是什么?我真的想知道,爸,爸?”我大声说,他似乎游离开我进入最深的睡眠。“爸?”我说。
  他张开眼看着我,用他那苍白的,忽然充满了急切之情的婴儿似的蓝色的眼睛看着我,他说,他对我说,对坐在他床边等着他死去的儿子说,他说,“是你吗,匹诺曹?”
  
  他的非常初恋
  
  爱上奥本城最美的女人,可能也是整个阿拉巴马州最美的女人,桑德拉·凯·邓波顿小姐,是我父亲的巨大的喜悦与不幸。
  为什么是不幸?因为他不是奥本城里惟一,可能也不是整个阿拉巴马州惟一爱上她的男人。他领了一个号,排在了队伍的最后。
  她的美已经由一位才华横溢的仰慕者谱成了歌来颂扬:
  
  桑蒂,桑蒂,桑蒂
  多么漂亮的女子
  跳进我的车里
  我要带着你飞驰……
  
  诸如此类。
  为了表达对她的爱还有决斗、赛车、斗酒、搏击,有不少狗都取了她的名字,其他还有很多很多。
  桑蒂并不是刻意要如此美丽。被那么多的男人喜爱也不是她的愿望——对她来说一个就够了。但是她这么美也不是她能改变的,她美得人见人爱,一旦她让一个追求者失去追求的勇气,另一个马上就会取而代之,用鲜花,用歌唱,并随时准备战斗。因此她只要在意自己的事,而让每个人操心他们自己的事,在她身后排起一条长龙,十足一个俱乐部,一个既有人遐想又有人心碎的兄弟会。
  爱德华没写过歌。很长一段时间他什么事也不做。当然,他会看着她。在她走过的时候他不会介意看着她;看本身就带有自身特别的兴奋感。仿佛她自身带着光,因为无论她走到哪儿,她都在发光。谁能解释呢?
  爱德华希望能抓住这个光,一次抓个够。
  
  他的传奇的双腿
  
  他跑得非常快,据说他还没起跑就已经到了目的地。与其说是跑不如说是飞,他似乎脚不沾地,简直像是乘风而行。他从来不要求跟人赛跑,但是很多人却抢着要跟他赛跑,尽管他总是尽量劝阻他们,但是年轻人的冷嘲热讽并不容易对付。最后,他总是脱了鞋——他从来不穿鞋跑步——等着那些急切的对手做好准备。然后他们开跑——或者毋宁说,是结束,因为根本就没有赛跑这件事。那些想跟我父亲一比高低的年轻人刚刚离开起跑线时,就发现那个他一心想要击败的人影已经在终点线上了。
  
  他展开行动
  
  长话短说,很快,仅仅是看到她已经不能让他满足了。他必须得接近她,必须得跟她说话,必须得碰碰她。
  有一阵子他跟前跟后地围着她转。在课间,在走廊上,诸如此类的事情。有意无意地跟她擦肩而过。在自助餐厅碰一下她的手臂。
  “对不起,”他总是这么说。
  她进驻了他的脑海,让他发狂。有一天他看到她在削铅笔。她柔软的小手握着长长的黄色笔杆。他捡起落在地上的刨花,用拇指与食指揉搓着。然后又有一天他看到她在跟一个他好像认识的人说话。她笑着,她的这种笑容他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看着他们说笑了一会儿。然后他看到她向四周看了一下,再然后她慢慢地凑上去吻了一下,他的心整个地往下一沉。他几乎决定放弃追求她了,这时他认出了那张脸。原来是谷仓里的那个家伙,那个偷走老太太的义眼的家伙。他叫堂·普莱斯。
  我父亲当时的感觉是,既然打败过他一次,那就能再打败他一次。
  第二天他的机会来了。他全身因为欲望几乎快要爆炸。血脉贲张。说来他需要释放压力。他在走廊上看到桑德拉。
  “桑德拉,”他说,他挑的还真是时候——她正要上洗手间。“你不认识我。很可能你从来就没见过我。不过我想——如果这是你肯考虑考虑的事,我是说——哎,这个星期五晚上也许我们可以一起出去玩玩。如果你愿意的话。”
  其实并不意外,在那个非常时刻她的感觉跟他完全一样:她浑身也快要爆炸,血脉贲张,她也需要释放压力。
  “呃,好,”她说,几乎没有多想。“星期五很好,”刚说完便迅速消失在洗手间。
  好,她说,即使就在那天早晨堂·普莱斯还要她嫁给他。她也几乎要对此说“好”,但是后来直觉告诉她要多考虑几天,就好像我父亲把他的希望用耳语送给她,而她听到了。
  
  打架
  
  爱德华·布鲁姆不是一个好斗的人。他非常喜欢讲道理,以至于他不可能想借助于那种原始而又痛苦的方式来解决争端。但是在逼不得已的时候,他也会捍卫自己,他带着桑德拉·凯·邓波顿沿着松林山上的路开车兜风的那个晚上就是逼不得已。
  自从他们初次约会之后,三个星期过去了,这期间爱德华与桑德拉交谈过好多次。他们会一起去看场电影,喝点麦酒,他甚至还跟她讲过一两个笑话。仅仅是通过他的本色——不加,也不减——我父亲渐渐赢得了我母亲的芳心。情况变得越来越认真:他一碰她的手,她就脸红。话才起头她竟会忘记到底要说什么。当然,这时候她还不能算真正爱上我父亲。但是她明白她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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