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5期

大鱼老爸

作者:杨全强 [美] 丹尼尔.华莱士




  但接着我又开始大哭,或者是我的尿布需要换了,他就只好把我交给为我母亲,由她打理这一切,喂饱我,而爱德华就在他的椅子上无能为力地看着,突然就疲倦起来,很受折磨似的对这些哭闹声,这些不能入睡的夜晚,这些臭味,感到厌倦起来。对他那疲倦的妻子也厌倦起来。于是有时他就会想念起旧日的时光,自由,想这想那的时间——但这让他跟别的男人有什么不同吗?这和女人不同,人们让她们养育家庭,她们能够将精力花在上面。男人必须走出家门工作,情形一直就是这样,从狩猎采集时期起就是这样,今天仍旧。在这一点上男人是分裂的;他们必须分成两个人,一个在家一个出外,而母亲只要有一个。
  
  在刚开始的那几个星期,他相当认真地担当着父亲的工作。大家都注意到:爱德华变了。他变得更体贴,更深沉,更哲学。我母亲照料日常事务,他带来工作心得。他列了他所拥有的几项美德,要把他们传给我:
  
  坚毅
  雄心
  个性
  乐观
  力量
  智慧
  想象力
  
  他把它们写在一只纸袋的背面。这些美德他必须得自己去发掘,他愿意跟我分享,没有条件。因为他突然发现这是个多么大的机会,我两手空空的到来是多大的一种幸福。在我眼里他看到了一种最伟大的空无,一种被填满的欲望。这正是他作为父亲的工作:把我填满。
  每到周末他就做他的这项工作。平时他经常不在家,因为他得在路上,出售,逐钱——工作。因例施教。有哪份工作男人不得四处奔走,不得移动尊驾,不得睡旅馆,不得仓促地吃个盒饭就能讨个好生活的?可能有。但它们不适合他。一想到每天都在同一时间回家就让他反胃。不管他多么爱他的妻子,爱他的儿子,他都得克制不让这种爱泛滥。独处是孤单的,但有时候很多人围着他,不停地对他作着各种各样的要求,甚至是一种更大的孤单。他需要一个空间。
  
  回到家他觉得自己像个陌生人。一切都变了。他妻子重新安置了起居室,买了新衣服,交了新朋友,看一些奇怪的书,那些书随随便便地搁在她的床头柜上。我长得飞快。他的妻子倒没什么明显的感觉,但他有。回来后他看到了这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成长,这让他意识到,相较而言,他变得到底有多小。所以此言不假:我长的时候,他在缩。照这个逻辑,有朝一日我会变成巨人,而爱德华会变得没有了,销迹隐形。
  
  尽管如此,但在那种情况发生之前,在他消失之前,他仍是一位父亲,他仍要做一个父亲该做的事。他设圈套,买了辆自行车。把午饭打包当野餐,到山上俯瞰全城,这是一座充满了无穷希望的伟大城市,他可以看到他最初曾哪里做过这,然后在哪里做过那,又在哪里做成了他的第一笔交易,在哪里他吻了那漂亮的女人,以及他这半辈子所有的胜利与辉煌。他来到这儿看到的就是这些,不是建筑,不是天际线,不是小树林,也不是正在兴建的医院新大楼。不是:是他的故事,他成长的故事在他眼前展开,恰似一道风景,他会带我到这里来,抱起我以便我能看得到,他会说,“儿子,有一天,这一切都将是你的。”
  
  他救过我的命
  
  就我所知,爱德华·布鲁姆救过我两次命。
  第一次是我五岁的时候,我在屋后的壕沟里玩。父亲一再跟我说,“离壕沟远一点,威廉。”他一遍又一遍地跟我说这话,仿佛他知道会出事,他知道有一天他也许会被迫去救我。对我来说那不是壕沟,而是一条半干涸的古老河床,里面布满了史前期的石头,这些石头经过世世代代的水流冲刷变得又平又滑。现在这里惟一的水是一条尽管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却长年不断的小溪流,小得连一根小树枝也带不走。
  滑下红土堤,就是我玩耍的地方,有时候就在父亲跟我说“离壕沟远点,威廉”后几分钟。我一个在冰凉的红土墙之间,眼前的景色绝强烈地吸引了我,让我不顾父亲的命令。我蹲在我自己的秘密所在,一块接一块地翻着石头,把那些最好的揣在兜里,白的,以及黑得发亮上面带白点的。那天我在那儿是如此投入,根本没注意到汹涌的急流向我冲来,就像是执行一项任务,要把我冲掉,把我带走。我没看见也没听见。我背对着大水蹲在那里,看石头。如果不是父亲——某种程度上事情发生之前他就会知道,恐怕我就随波而去了。不过他来了,他拽住我的衣襟一把把我拎出壕沟,放在岸上,在岸上,我们俩眼看着在原先没有河水流过的地方奔流出一条大河,泛着泡沫的浪花溅上了我们的脚趾头。终于,他看着我。
  “我告诉过你离壕沟远一点,”他说。
  “什么壕沟?”我说。
  
  父亲第二次救我时,我们刚刚搬到梅菲尔路的新房子里。房子的前主人留下了架在屋后的一个秋千,在搬运工把我们的旧长椅和大餐桌拖进来的时候,我决定要看看一个孩子在上面能荡多高。我全身用力,使出吃奶的力气晃着秋千。不幸的是,前任屋主并不是把秋千留下;他们只是还没带走。他们已经把原先固定在水泥地上的脚架弄松了,于是在我越荡越高的是候,我实际上也带上了整个架子的重量,直到我到达了弧度的最高点,秋千架向前扔了出去,把我甩离秋千,以不可能的轨道把我抛向白色的尖篱,只要到那上面我肯定会被刺穿。突然我感觉到父亲靠近了我;好像他也在飞,我们俩一起落下。他的手臂像斗篷一样裹着我,我落到地上正在他身边。他把我从天国拉了下来,又平安回到了地球。
  
  他永生不死
  
  父亲早就向我显示过他可以永生不灭。
  有一天他从屋顶上跌了下来。当时工人已经清理了排水沟里的落叶,已经回家了,只是没有完全完工,留下了扶梯斜靠着屋子。父亲下班回来,看到梯子,便往上爬。他想看看上面的风景。他说,他很好奇,想知道从我们家屋顶是否能看到他的高高的办公楼。
  那时我九岁,已经知道了危险。我告诉他不要这么做。我说这很危险。他瞪着我看了半天,眨眨眼,这一眨眼我想怎么理解都行。
  然后他就爬上梯子。这也许是他十年来爬的第一架梯子,不过对此我只能猜测而已。也许他经常爬呢。我不得而知。
  爬上梯子他站在烟囱旁边,不停地转着圈,向南向北向东向西找着他的办公楼的标志。他在屋顶上显得很帅,穿着黑西装,锃亮的黑皮鞋。终于,他似乎找到了一个可以把风景收入眼底的最佳位置:在两层楼房的最高点。他在我头顶的屋顶上来回走动——巡游,手搭凉蓬像船长在找寻陆地。可是他找不到。他的办公楼仍旧在远方看不到的地方。
  然后,突然如其来的,他跌了下来,而我,就看着他跌下来。我看着父亲从他自己的屋顶跌下来。这事发生得如此之快,我根本不知道他是绊倒还是滑倒还是什么——他也许要跳过什么东西——总之他从两层楼高的地方一头栽进一大片灌木丛里。直到最后一秒我还指望他能长出翅膀,当他没有,当他没长出翅膀,我知道这一跌会要了他的命。我断定他死了,我甚至不敢冲到他那边,看看还能做点什么来救他、弄醒他。
  我很慢很慢地走到“尸体”边上。他一动也不动,没有呼吸。在他脸上是一个人从这世间获得解脱时的幸福的表情。一种愉悦的表情。我盯着它,记忆着它——我的父亲,我父亲死去的脸——这时,突然间他的脸动了,他向我眨眼,笑,并且说,“吓住你了吧,我!”
  
  他的伟力
  
  爱德华·布鲁姆离开阿什兰的时候向自己许了一个诺言,他要看看大千世界,因此他似乎不停地迁移,从不在一个地方呆很久。没有一个洲他的足迹没踏上去过,没有一个国家他没到过,没有一个大城市没有他的朋友。他是一个真正的世界人。即便在我的人生里也刻下了他的影子,以及英雄般的表现,尽他所能救我的性命,驱策我培养自己的男性气概。他甚至还做一些超出他能力范围的事,正如他所说,他骑虎难下。
  不过他最喜欢让我发笑。这就是他想记住我的以及想被我记住的。在他所有的伟力中,这也许是他最卓尔不凡的:任何时候,他都能立马让我哈哈大笑。
  曾经有这么一个人——我们就叫他罗杰——他得出门做生意,只好把他的猫留给邻居照顾。这人很爱他的猫,爱它超过了一切,爱到他出门的当天夜里便打电话给他的邻居,询问他的宝贝猫的健康与情绪状况是否安好。他这样问他的邻居,“我的宝贝猫小乖乖怎么样了?告诉我,我的邻居,拜托。”
  邻居说,“我很抱歉要把这种情况告诉你,罗杰。你的猫死了。一辆汽车从它身上辗过。当场就死了。抱歉。”
  罗杰震惊了!不仅仅是因为他的爱猫猝死的消息——仿佛那还算不上什么!——而且也是因为对方告诉他这个消息的方式。
  于是他说,他说“你不应该用这样的方式告诉一个人这样可怕的事情!碰上发生这样的事情,你应该慢慢地告诉他,慢慢地引入主题。你要让人家有心理准备!比如。我今晚打电话来你应该这么说,你的猫在屋顶上。然后下次我再来电话你可以说,那猫还在屋顶上,不肯下来,他看上去病得不轻。再下次我又来电话你可以跟我说,猫从屋顶上跌下来了,现在正在兽医所密切护理。再再下次我来电话你才说——你的声音要发颤——它死了。懂了吗?”
  “懂了,”邻居说。“抱歉。”
  三天后罗杰又打电话给邻居,因为他的邻居还在替他照看房子、查收信件等等,罗杰想知道有没有发生什么重大的事。邻居说,“有。说实在的,有。有一件重要的事。”
  “什么事?”罗杰问。
  “是这样,”邻居说。“是关于你父亲的。”
  “我父亲!”罗杰喊道。“我父亲!他怎么了?”
  “你父亲,”邻居说,“在屋顶上……”
  我父亲在屋顶上。这是我时不时记起他来的方式。穿着笔挺的黑西装,油光锃亮的皮鞋,他在向左看,向右看,极目往四下里看。然后,朝下看,他看到了我,就在他往下跌的时候他笑了,眨着眼。往下跌的时候一直看着我——带着笑,神秘,神奇,一个未知数:我的老爸。
  
  他做了一个梦
  
  临终时,父亲做了一个梦,梦到他即将赴死。同时,这也是一个关于我的梦。
  他的梦是这样的:当我父亲垂病的消息传开,哀悼的人便开始在院子里聚集,起初只有几个,很快就多了起来,十几,然后二十几,然后五十,都围站在院子里,推倒了矮树丛,压坏了猴草,下雨的时候都挤到车棚底下。在我父亲的梦里,他们肩并着肩,摇晃着哀吟着,等着传来病情好转的话。除非他们瞥见我父亲在盥洗室窗前走过,才会掀起一阵狂热的欢呼。我和母亲在起居室的窗口守望着,不知道该做什么。有些哀悼的人看上去很穷。他们穿着破旧的衣服,脸上长着黑黑的毛。他们让我母亲觉得很不舒服;她一面看着他们悲哀地盯着二楼的窗口,一面用手指摸弄着自己罩衫上的钮扣。但还有另外一些人看起来就像是撂下了手上的要事专程赶来向我父亲表示哀悼。他们解下领带塞进口袋,上好的黑皮鞋帮上沾着一圈泥,有些人还带着移动电话,用它和那些不能前来的人联络通信。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色全都仰着头看向我父亲窗口的灯光,等待着。很长一段时间什么也没有发生。我是说,这只是我们以及院子里这批人的生活而已。但是情况变化太大,如此过了几个星期后,我母亲要我请他们离开。
  于是,我去执行任务。尽管这时候,他们已经安营扎寨。在木兰花树下设了一个简易的自助餐席,他们提供面包、辣酱和蒸椰菜。他们不停地问我母亲要刀要叉的,还回来的时候上面还沾着辣酱,又冷又硬很难清除。在我平时和邻里的孩子打触身式橄榄球的草径上,一座小小的帐篷城市出现了,甚至有传闻说有人还在那儿生下一个孩子。有个带着移动电话的生意人在一个树桩上建起一个小型信息中心,如果要传消息给远方的亲人,或是想了解我父亲的什么消息,就来找他。
  但就在所有这一切的中央有个老头坐在草椅上,监督着一切。就我所知(或许是因为这是我父亲的梦境的缘故)我过去从来没见过这老头,但他看上去又有点面善——是个陌生人,但还不是外地人。间或有人过来附耳跟他说几句。他会仔细地听,对这人说的话稍作考虑,然后要么点头要么摇头。他留着厚厚的白胡子,戴着眼镜,头上一顶钓鱼帽,上面别着几枚手制的鱼饵。他看起来很像个头儿,我就先去见他。
  我过去的时候有人在低声跟他说话,我正要开口,他举起一手制止了我。那人说完了老头摇了摇头,报信的人匆匆离去。这时老头才放下手看着我。
  “嗨,”我说。“我是——”
  “我知道你是谁,”他说。他的声音柔和而深沉,又亲切又显得有距离。“你是他的儿子。”
  “对,”我说。
  我们看着对方,我努力想记起一个名字,因为确定我们以前在哪儿见过。但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你给我们带了什么话来是吗?”
  他专注地看着我,几乎想用他的盯视逮住我。他是一位极有威势的人,我父亲告诉过我。
  “没有,”我说。“我是说,他还是老样子,我猜。”
  “老样子,”老头说,仔细地推敲着这几个字,仿佛要挖出特别的含义来。“那么,他还在游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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