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5期
大鱼老爸
作者:杨全强 [美] 丹尼尔.华莱士
我猜就是这事唤醒了他,把他又拉回人世间再多待一会儿,让他觉得如果我还想听笑话,现在才是时候。
上帝,他真想折磨死我。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
“来点水,”他对我说。“给我来点水。”
来点水,他说!
哦,是他的声音,没错,是他的声音,低沉而浑厚,悲悯而温柔。妈妈,上帝保佑,还在外面跟大夫说话。我端了些水给他,他把我叫过去,到他床前,他惟一的儿子,我,他惟一的孩子,他拍拍床沿要我坐在那儿,是吧?于是我坐下来。没时间说嗨、你怎么样之类的废话了,我们都明白。他醒过来看到坐在椅子上的我便拍拍床沿要我去坐着。我坐下来,他说,先从小塑料杯里啜了一小口水,“儿子,”他说,“我担心。”
他用真正的颤音说,所以我知道,别问我怎么知道的,我就是知道,有没有那些机器,这都将是我看到的他最后一次的活着。明天,他就会死。
我说,“你担心什么,爸?来世吗?”
他说,“不是,傻瓜,我是担心你。”他说,“你是个白痴。没我在一边帮忙,你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但我没把它当真:他是想搞笑。他是想搞笑,他能做的只有这样!现在我知道他是无望了。
我说,“别担心我,爸。我会没事的。会很好。”
他说,“我是个父亲,这没办法。父亲就是会担心。我是个父亲,”他说,这样我就不会会错他的意,“作为父亲我努力想教你一两招。我确实努力过。也许我不在你身边的时间太多,但只要我在,我总是努力想这样做。所以,我想知道的是——你觉得我做得好不好?”我正要开口说话,他又说,“等等!先不回答!”他说,想摆出他最上照的笑容。可惜不怎么奏效。他再也摆不出一种笑容了。于是他说,对我说,就在我面前的床上奔赴死亡,这个男人——我的父亲——说,“哎,那么,继续。告诉我,在我还没死。告诉我我到底教了你些什么。把我教你的关于人生的每一样都告诉我,这样我才能向前赴死,才不会怎么担心。尽量——尽量说,说说吧。”
我看进他那双灰蓝色的濒于死亡的眼睛。我们盯着对方,彼此展示着自己最后的神采,这两张脸我们将会带入永恒,我在想我多么希望了解他更多一些,我多么希望我们能够生活在一起,多么希望父亲对我来说不是这样一个完全彻底的神秘,我说,“有这样一个人,”我说。“有这样一个人,他是个穷光蛋,可他需要一套西装,——”
大鱼
他笑了。他把眼光投向房间四周,朝我眨了眨眼。他在眨眼!
“我们出去吧,”他哑着嗓子低声说。
“出去?”我说。“爸,你根本不行——”
“浴室里有辆折叠式轮椅,”他说。“给我裹一条毯子。只要我们从这个厅脱身,就畅通无阻了。不过我们没有多少时间。快,儿子!”
我照他要求的做。我不知道为什么。走进浴室一看,他说的没错。门后是有辆轮椅,像轻便婴儿车一样折起来。我打开它,推到他的床边,然后用一条淡棕色毯子把他裹起来,像和尚的袈裟似的盖住他的头。我托起他,感觉到一种令人不安的轻便,把他从床上放到轮椅上。并不是这最后几个月我变得强壮了,而是他已经变得不可思议的小。
“行动吧!”他说。
我打开他的房病的门,向走廊上窥望。我看见妈妈和本内特大夫在护士的桌子旁边,她作纸巾擦着眼睛点着头。我推着父亲朝着相反的方向奔去。甚至不敢回头看看他们是否窥看到了我们。我只是飞快地推着他,怀着最好的希望,我们到了一个拐角处转了个弯。这时我才敢回头望望。
没有人。
到目前为止,情况还不错。
“那么。我们现在往哪儿走?”我问他,喘了口气。
“电梯,”他说,他的声音在毯子下有点闷。“搭电梯到大厅再到你停车的地方。停在停车场的吗?”
“是,”我说。
“那就带我去那,”他说。“赶紧。我们没多少时间。”
电梯来了,我推他进去。电梯门在我们背后关起来,再次打开的时候我推他出去,简直像铤而走险,经过一大群穿绿白色医生服的医生,经过一大群拿着表格的护士,她们斜眼瞟我们,后来就瞪着我们。大厅里的每个人都停下来盯着我们,知道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可当时我推的速度如此之快,没有人有时间想来阻止我们。他们只是看着我们,好像看的是什么奇怪的物事——实际上,他们所看的比他们所知道的还要奇怪。而这时候,我们已经离开了,朝着停车场,我们进入凉凉的春风里。
“干得好,”他说。
“谢谢。”
“不过,还是要快,威尔,”他说。“我需要一些水。我忒需要一些水。”
“车子里有一些,”我说。“水瓶里是满的。”
“那不够,”他说着大笑起来。
“我们会找到更多,”我说。
“我知道你会的,儿子,”他说。“我知道。”
到了我们的车子前,我把他从轮椅上托起来放在前座上。折好轮椅扔在后面。
“我们不需要那个了。”他说。
“我们不需要?”我说。
“我们要去的地方不需要,”他说,我好像又听到他笑了。
不过他并没有告诉我我们去哪里,开始是没有。我只是从我认识的路一直开:医院,他的旧办公楼,家。当我看看他想要找点线索,他保持沉默,裹在那条毯子里。
“水,威廉?”过了一会儿他说。
“哦,”我说。“这儿。”
水在我旁边的座位上。我打开瓶盖递给他。一只颤抖的、起了鳞片的手从毯子底下伸出来接过去了。但他不是喝,而是把它整个倾倒在自己身上。毯子湿透了。
“啊,”他说。“要的就是这样。”
他仍旧不把毯子拿走。
“往北开上一号公路,”他告诉我,不过我必须很吃力地听他说话。他的声音闷在毯子底下,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往北上一号公路,”我说。
“那儿有个地方,”他说。“有条河。河边的一个地方。”
“爱德华园,”我自言自语地说。
他说,“什么?”
“没什么,”我说。
我开着车穿过好几条街,穿过城市和它周围的郊区,太阳爬上了屋顶与树梢,最后我们闯进深邃、青郁、美丽的乡间。忽然间我们就被它包围了:树、农田、奶牛、湛蓝的天空,那是云和不时飞过的鸟儿的家。这种在外面的感觉我有过,以前有过一次。
“现在还有多远?”我问他。
“只要再开几里路,我想,”他说。“希望是。我觉得不太舒服。”
“那儿有什么?”我问,但我得到的答案却只是湿毛毯里的一阵颤抖,一阵咯咯的呻吟声,好像他非常痛苦。
“你没事吧?”我问。
“好多了,”他说。“我觉得就像那个家伙……”
那个家伙走进酒吧,头上一只青蛙,肩上一只鸟,身旁一只袋鼠,酒吧侍者说,“嘿,我们这儿难得有袋鼠来,”那只袋鼠说,“是啊,这种价码你们是不可能让更多的袋鼠来的!”
然后,他突然说话了,几乎是在吼,“到了!”
我煞住车。
就我所知这儿不是爱德华园,但也可能是。一样有你的盘根错节的老橡树。一样有你的杜鹃花。一样有你的以一种休闲的步态蹦蹦跳跳的小兔子,向后用眼睛瞄着我们。也一样有你的小河,在你再不会想到有河水流淌的地方明快地流淌着,快速地流过小汽车般大小的石头,激起小小的急流,如空气之明澈,如天空之蓝,如云般洁白。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从毯子底下看见的。
“带我过去,”他说,或者听来差不多是这样,现在他的声音如此之弱,我只能靠自己听到的来理解了。他说,带我过去,你不知道我多么感谢你现在在做的一切,他说,等你见到你母亲,告诉她——告诉她我跟她说再会了。于是我把他抱下车,沿着长满青苔的堤岸,站在那儿,站在小河前,双臂抱着父亲。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但我不能做。我只是站在那儿,抱着裹在毯子里的他的身体站在河岸上,直到他跟我说,现在你也许想看看别的地方吧,接着说拜托,突然间我的双臂充满了最最神奇的生命力,发了狂似的,再也抱不住它,即使我想抱住,而我真的想抱住。可是我抱着的只是毛毯,因为父亲已经跳进了河里。就在这时我才发现父亲其实根本就不是在奔赴死亡。他只是在变,把自己变成一种新的不同的形体继续载着他的生命。
这一次,我父亲正变成一条鱼。
我看见他忽这忽那地飞跃着,一条银色的、灿烂的、闪耀的生命,消失在深水里的暗黑中,那是大鱼去的地方,从此我再没见过他——尽管别人见过。我倒是听过很多关于他的故事,救人性命的,帮人实现愿望的,驮着孩子们游过几里路的,还有钓鱼的人被一条从未见过的大鱼恶作剧般地掀下船,各处畅游,从波福特一直到海尼斯,他们把他们的故事告诉给每一个愿意听的人。
但是没人相信他们。一个字也没有人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