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5期
大鱼老爸
作者:杨全强 [美] 丹尼尔.华莱士
也就是说,他似乎并不在意。
不过那是另外一个故事。在这个故事里,事情对珍妮来说并不太好。事情就得这样,不是吗?一个刚刚离开沼泽地的年轻女子,极美,绝代之美,却长期独守空房。她的青春年华竟在这黑暗的时光中虚掷!她爱爱德华·布鲁姆——谁能责备她呢?没有人不爱他。但他,爱德华,他有开启她心扉的钥匙,他走的时候就把它一并带走了。
每个人都开始注意到,珍妮有些奇怪起来。她日日夜夜坐在窗前凝视着外面。人们经过时向她挥手,但她视而不见。她凝视着的是远方。她的眼睛熠熠发亮。她眼睛眨也不眨。这次爱德华离开的时间太长,比以前任何一次都长。大家都很想念他,当然尤其是珍妮。珍妮是最思念他的,这使得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当初爱德华带她来的时候,就该有人提醒他她的与众不同。这儿似乎没有人认识珍妮或是她的家人。没有人。她怎么会一个人在那片沼泽地住了二十年而没有一个人认识她呢?这可能吗?
不,这不可能。但没人提醒爱德华,也许是因为似乎提了不合适。他太幸福了。当时她看起来就像个妙人。她确实是那样。
但是好景不再。看到珍妮·希尔僵硬漠然地坐在窗前向外凝视冥想,没有人能再感得她的女人之妙。他们想,有个女人根本无心于这种魅妙了。她的眼睛发着光。真真确确。夜里人们走过这屋子,发誓他们确确实实看见窗口有昏黄的灯,两盏,那是她的眼睛,在脑袋上发着光。这有点吓人。
当然,那花园更是残破不堪。杂草藤蔓侵占了玫瑰花丛,最后把花树全都勒死。院子里的草生了又灭。有个好心的邻居想帮她整理庭院,敲门都不应。
接着的事情发生得如此之快,任何人都来不及作出反应,大家似乎都被小白屋所散发出来的绝望气息催了眠。才几天的工夫,藤蔓就从屋子这边爬到另一边,终于把小屋整个覆盖,几乎再看不出那儿原来还有一间屋子。
后来下雨了。雨没日没夜地下。湖水涨起,坝堤几乎溃决。水开始积聚在珍妮屋子周围的庭院里。开始是一个个小水塘,后来小水塘汇合在一起,变大,最后把她包围。水塘的外沿溢到街上,冲进紧靠的邻舍内。水蛇发现了这个大水塘,在那儿生存繁衍,那些树因根巴不住浅薄的土而倒下。乌龟在树上栖息,青苔在树干上滋长繁密。人们从没见过的鸟儿飞来了,在珍妮家屋顶的烟囱上筑巢,入夜,从那黑暗的深处人们会听见奇怪的动物叫声,让整座小城的人都惊心动魄。
到达某个点之后,沼泽不再扩张,这时小屋四面八方都被几尺深、长满青苔的黑水所包围。终于,我父亲回来了,看见了所发生的一切,但这时沼泽已经太深,而小屋太远,尽管他看见了她在那儿发光的眼睛,却够不着她,于是他只好又回到我们身边。漂泊的英雄回来了,他总是会回到我们身边。但是当他离开出去办事,那儿是他必定会去的地方,那儿仍然是他每次要去的地方,他呼唤她,但她并不回应。他再也不能拥有她,所以,他回家的时候是如此哀伤,如此疲惫,如此沉默。
这是如何结束的
结局永远是个惊奇。甚至是我都对结局感到惊奇。
我在厨房做花生奶油果酱三明治。母亲在打扫窗框顶上的灰尘,那些灰尘你永远也看不到,除非你找个梯子攀上去看,这是她在做的事,我记得我当时在想她过的生活是多么的悲惨可怕,把时间花在清扫这些距离又远又灰尘满布的窗框,这时我父亲走了进来。差不多是下午四点左右,这很奇怪,因为我已经不记得上一次在阳光下见到他是什么时候了,这会儿在充足的天光下看他,我看出了什么:他气色看上去不大好。事实上,他看上去相当糟。他把一样什么东西搁在餐桌上,然后进了厨房,硬底皮鞋在新打蜡的地板上敲得嗒嗒直响。母亲听见他进来,他一迈进厨房她便小小翼翼地下来,把用的抹布扔在面包篮旁边的工作柜上,转过身看着他,她的神情我只能用绝望来形容。她知道他要对她、对我们说什么。她知道,因为他一直都在接受所有这些测试和活体解剖,以他们的明智,在事情有所确定之前,最好先不让我知道,他们知道今天就是时候了。这也就是她为什么一直在窗框顶上掸灰的原因,因为今天他们就会知道,她不愿多想,不愿坐在那儿只想着她今天可能知道的结果。
她听到了。
“它无处不在,”他说。就这一句。它无处不在,他说,然后转身离开,母亲急速地跟着他,留下我在那儿困惑,除了上帝,还有什么是无处不在的,为什么它让我的父母如此烦恼。但是我并不会困惑多长时间。
在他们还没告诉我之前,我就已经了然。
然而,他并没有死。还没有。非但没死,他还成了一名游泳健将。我们有游泳池有好几年了,但他从来都没真正用过。现在他整天都呆在家里,需要运动,于是他下水了,好像他生来就在水里,好像这是他与生俱来的元素。看他游泳真是漂亮。一点都不着痕迹地切入水中。粉红的颀长身体,布满疤痕、斑痕、瘀痕、擦痕,在蓝蓝的水波里发着微光。他的臂膊情真意切地在身体前面划动,就好像他并不是用它来划动,而是在照抚这水。他的腿在他身后以精确的蛙式游动,他的头低下去破开水面,像一个吻。这样的动作会持续几个小时。浸在水中这么长时间,他的皮肤吸足了水,连皱纹都泡成了纯白;有一次我看见他的这种皮肤一片片地剥落,慢慢地,有条不紊地蜕落。其余大部分时间他都睡觉。他不睡觉时我常常见他瞪着眼睛发呆,仿佛在独享着一个秘密。看着他,他每天都变得越来越陌生,不只是对我来说,对这个时空也变得如此。他两眼深陷,失去了热火激情。他的身体萎缩憔悴。他像是在聆听只有他才听得见的声音。
我从这一事实中获得了某种慰藉,所有发生的这一切都是有好处的,在某种程度上也许会带来幸福的结局,甚至这场病也是其他事情的隐喻:意谓着他已经厌倦了这世界。因为它已经变得如此平淡。不再有巨人,不再有洞察一切的玻璃眼珠,不再有河中的女孩——先是他救了她,后来她又出现救了他。他已经变成了单纯的爱德华·布鲁姆:男人。我捕捉到的是他生命中最糟糕的时间段。这并非他的错。只是因为世界不再有魔力,可以让他在其中过一种精采的生活。
他的病是他前往一个好地方的车票。
我现在明白了。
这最后的一段旅程对我们来说仍然是最好的一件事。也许不算最好,但总是好事,所有的事情都有意义。我每天傍晚见他一次——比他身体好的时候见的次数要多。即使到这时,他还是那个老头。幽默感:一点不少。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事就那么重要,但事实就是这样。我想有些时候这或许是表示某种达观,一种力量指标,一种不屈不挠的精神。
有个男人跟一只蚱蜢聊天。男人说,“你知道,有一种酒他们是用你的名字命名的。”蚱蜢说,“你是说他们有一种叫霍华德的酒?”
他还有一则笑话。一个男人走进一家餐馆,点了一杯不加奶末的咖啡。几分钟后侍者回来,跟他说他很抱歉,他们的奶末都用光了。他介不介意来一杯不加奶的咖啡?
但这些笑话甚至已经不再好笑。我们只是在等着最后的日子来临。我们说着糟糕的旧笑话,挨时间等着最终的结局。他越来越疲倦。有时笑话讲到一半,他会忘了自己在说什么,或者就是把包袱抖错,那是很妙的包袱,只是是别的笑话里的。
泳池本身也开始变坏。后来根本没有人打理。我们太专注于我父亲的末日了。没有人清理它,或是往水里添加化学物以保持水的蓝,四周壁上长出了水藻,池水的颜色变成一种又浓又深的绿。但老爸坚持游到了最后。甚至当它变得不像游泳池而像池塘的时候,他仍然继续游。有一天当我出来查看查看他,我发誓我看见了一条鱼——我想是小嘴鲈鱼——蹿出水面捉一只苍蝇。我可以确定。
“爸?”我说。“你看到了吗?”
他已停止了划动,浮在水面上。
“你看到那条鱼了吗,爸?”
但接着我就哈哈大笑,因为我看到了我父亲,讲笑话的能手,永远的喜剧明星,我看到他的样子非常滑稽。当时我确实是这么想的,我看到他时就想,他看上去太滑稽了。的的确确,他根本就不是停止划动。他已经晕了过去,肺里灌满了水。我把他拖出游泳池,叫了救护车。我按他的胃部,水像从水龙头里出来似的从他的嘴里飙出。我等着他睁开一只眼,眨一下,然后大笑,把这桩真人真事变成秀,变成可怕然而有趣的事,变成日后回忆时可以开怀一笑的事。我握住他的手,等着。
我等了很久。
父亲之死:第四场
那么,最后,情况是这样的。如果您已听过这段,就让我住口。
我父亲正在弥留。罩在杰佛逊纪念医院里的一个氧气帐里,瘦小渥然的身体苍白得近乎半透明,彼时已经称得上是鬼魂了。母亲跟我一道候着,只是会走开去跟医生说话,或者散一会儿步,因为她背疼,这样就留下我一个人陪着父亲,我会不时地抓着他的手,等待。
那些医生——如果有很多人,人们就会称之为一个“队”,他们个个神情凝重,甚至是很无助。有一位诺里斯大夫,一位穆豪舍大夫,一位文赛蒂大夫。每一位都是各自领域里极富盛名的专家。每一位都专心于我父亲身上他们最专业的那部分,然后再将各人的发现汇总给本内特大夫,我们的家庭老医生,这个队的队长,一个通才。他把他们最新报告中的数据综合起来,填补他们可能遗漏的空档,然后他会给我们一个总的交代。有时候他会用在学校里学的一些词儿奉承我们:比如,肾衰竭,慢性溶血性贫血。这最后的,这种贫血,他认为尤其使人衰弱,身体里如果留有过量的铁元素,会导致必须定期进行输血,其副产品是无法吸收红血球,皮肤褪色,以及对光过度敏感。因为这一原因,即使父亲陷入深度昏迷,他房内的灯光却始终保持很暗;惟恐他一旦从昏迷中醒来,强光的刺激会要了他的命。
本内特大夫有一张苍老疲惫的脸。他下方的眼圈就像是路上深褐色的车辙。他做我们的医生已经有年头了,我也不知道到底有多久。他是个好医生,我们都信任他。
“我告诉你们,”那晚他对我们说,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我们的友谊随着我父亲状况的日趋恶化而加深。“我现在要坦白地跟你们说。”
他看看我,又看看妈妈,在开口说话之前他似乎又作了再三之思。
“布鲁姆先生这次恐怕很难过去,”他说。
我和母亲几乎异口同声,说,“我明白。”
他说,“有几种情况我们想试一试——我们还不想放弃,绝不。不过我以前见过这种情形。很悲伤,我——我认识爱德华·布鲁姆已经有四分之一世纪了。我不再觉得自己像他的医生。我觉得倒像是朋友,你懂吧?一个总希望自己能做点什么的朋友。但如果没有这些机器的话……”本内特大夫说,摇一摇他悲伤的头,没把话说完,似乎一开始就没想把它说完。
趁他继续和我母亲说话,我转身走开了。去我父亲的病房,坐在他床边的椅子上。我坐在那儿,等着——等什么,我不知道——盯着那些不可思议的机器。当然,这不叫人生。这只是维持生命。这是医学界制造了来取代“炼狱”的东西。通过监视器我可以看出他呼吸了多少。我可以看出他狂跳的心会跳到什么程度。还有两三条我全然看不懂的波线和一些数字,但是我也照样盯着它们。事实上,过了一会我注意看的是这些机器,而根本不是我父亲。它们已经变成了他。它们在跟我讲着他的故事。
这使我想起了这个笑话。我会永远记住他说的那些笑话,而这个我尤其会记住。它是传家宝。这个故事我仍旧按照他当时讲给我听的方式,自己讲给自己听,大声地,讲给自己一个人听,我说,有这样一个人。有这样一个人,他是个穷光蛋,却想要一套新西装。这个人需要一套新西装,但他又买不起,他买不起,后来他走过一家商店,店里恰巧有一套这样的特价西装,价格对他正合适,这套漂亮的暗蓝色西装有细条纹——于是他买下了它。就这样它买下了它,他穿上西装直接出了店门,带着配附的领带和所有的东西,但是笑话就出在这里——我想我应该早点把这点提示出来——笑话就在于西装并不合身。这套西装根本就不合身。它实在太大。不过这是他的西装,对吧?这是他的西装。所以,为了让它看起来像模像样,他必须撑起一只手肘卡在腰上,就像这样,另一条手臂也撑着像这样,他走路时必须一条腿不动,两只裤脚的翻边才能齐平,这个小号男人穿着巨号的西装——如我刚才所说,他穿着它走出去,穿着它走上大街。他心想,我的西装多好啊!他就这样撑着两条胳臂走着——我父亲会如此这般地摆出姿势——一条腿拖在后面,脸上带着白痴一样的笑容,就因为他刚进行了一次了不起的购买——一套西装!大减价!——这时在人行道上他和两位老妇人擦肩而过。她们看着他走过去,其中一个摇摇头对另一个说,“好可怜啊,可怜的人!”另一个妇人说,“是啊——不过西装真不赖!”
笑话到此结束。
可惜我不能像我父亲那样讲笑话。我也不能像他那样拖着一条腿走路,所以,即使这是我这辈子所曾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我也不会笑。我笑不出。甚至当老太太说“是啊——但这是多漂亮的一件西装!”时,我也没笑。我根本就不会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