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3期
女子渔猎手册
作者:梅莉莎.班克
他告诉你他不想对你有任何隐瞒。对你,他希望比以往对任何人都更加亲近。
在这种想法的驱使下,他向你坦言让他感到羞耻的念头。你就像一个红十字会的志愿者,冷静,心善,施舍着浓粥,直到一天晚上,他告诉你他一直为别的女人着迷。
你知道男人是这样的,你以前也认为他如此,但这样的事实以这样坦白、诚恳的方式说出来,这也就成为你自己说服自己的苍白的理由。
他很健忘。躺在沙发里他说:“这是移情。”他正用对待他母亲的方式恨你,爱你。爱上别人是他摆脱你控制的方式。
他说移情是普遍真理的时候,你说:“对你,或许如此。”
你们分手了。
不管你到哪儿,你总会看到比自己更漂亮的女人。
你想象着他被她们所诱惑。
为了保暖,你正喝着汽油。
他打电话告诉你他想你的时候,你邀请他过来。他却在这儿过了一整夜。
早上,他问你他的剃须刀在哪儿。你告诉他你们分手后你就把它扔了。他说:“是我帮你装的除臭剂。”
为了给你过生日,他带你去了巴黎。你的朋友们都说他会向你求婚,而你则发现你自己的确是在为那个场合而打扮,以致多年以后,你们两个还都会记得这个时刻。你甚至化了妆。然而,在几顿戒指并没有出现的晚饭以后,你不再为了给记忆留下一笔而故做姿态,放松了下来。你开始享受旅行的乐趣,与此同时,他变得越来越黑,也越来越无趣。
他无法相信所有的东西有多么昂贵,所有的人都那么傲慢,他对一圈又一圈地走路感到厌倦,并且开始大声问道,他是不是遭遇了推迟的时差。
你问:“你化妆了吗?”
“你不喜欢吗?”
他说:“我觉得我更喜欢你不化妆。”
在咖啡馆里,在博物馆里,在吃饭的时候,他根本看都不看你;而他看你的时候,那样子就像要使劲想起来原来他爱你。
“怎么了?”最后你还是问。
“和你没关系,亲爱的。”他说,“我正在跳移情之舞。”
你们的最后一夜,吃过你的生日晚餐,他去退房。你到他的背包里找笔时发现了订婚戒指。你感到寒心。你躺了下来。当他回到楼上的时候,你说你想出去走一走,一个人。
“差不多半夜了,”他说,“我们还要早起呢。”
“我知道。”你说。
你下楼,向圣格尔曼的咖啡馆走去,西蒙·波伏娃当年就是在这儿写信给萨特的。你的男朋友讨厌这家咖啡馆,说里面满是外地游客。
可你喜欢它。你点了酒。你抽着烟。你正扮演着值得同情的西蒙,对她那不值得同情的让·保罗。
喝第二杯酒的时候,你注意到有个人正盯着你看。他很丰满,有些谢顶,头发长长地散乱着。你根本就没有意识到他有多么矮,直到他站起来——也没比坐着高多少——朝你的桌子走过来。
“哈罗,”他说,于是你发现他少了一颗门牙。
他站在你面前,开始和你交谈。少了一颗门牙的他说话有点漏风,不过你挺喜欢听他说话。他语速很快,谈起那些定期从他家门前走过的美国名人。他自己从纽约搬来;他说他是个律师,剧作家,企业家,非常成功,非常富有。于是你想:那你为什么不花一个下午和一点银子去装一颗新牙?但你只是微笑着。他抽你的香烟,你则抽他的。
他正逗你开心,比你男朋友整整一周逗你的都多,而且他根本不问你什么,甚至坐也不坐。很长一段时间,你甚至根本没有意识到他是站着的,等你意识到的时候,你才邀请他坐在你旁边。
你给自己起了个假名,迪娜。他是华莱士。
刚刚坐下来,他就开始涉及私人话题:“我看到你没戴戒指,梯娜——你和男朋友吵架了,是不是?”
“是迪娜,”你说,“我只是睡不着。”你怀疑这听上去是否可信。
“如果你不想说,那没问题,迪娜,”他说。“没问题。”
你看得出,在同样的境遇下,他已经遇到过很多女人了,因为他说的都是些很空泛、很概括的问题,关于自由与爱情,感情与忠诚;他正在上空盘旋,等待着你的信号——对,信号,这就是我想说的——然后他好降落。然而你依然冷漠如初,最后他说:“听着,梯娜,这家伙根本就不知道你是个多么出色的女人。”
“迪娜,”你说,并且补充说如果他还想提一些私人建议,他至少得弄对你的名字。
“迪娜,梯娜,妮娜,”他说,“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是的,”你说,“我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放了些钱在桌子上,付掉了你的酒钱,然后说你觉得自己现在睡得着了,全然不在意这样说听上去太戏剧化。
“听着,迪娜……”他说着,跟着你站了起来。
你为他的建议谢过了他,然后在走出咖啡馆前,弯下腰,吻了他的双颊。
你有点醉,但你感觉不错。带着黑人音乐的精髓,你说:“小妞,你能带一个少了门牙的长发矮子到他面前。”沿着错误的方向,你走了好几个街区。
一走进宾馆房间,你就又恢复了清醒和沮丧。在黑暗中,你宽衣,刷牙,上床。
他说:“我出去找你了。”
你们躺在那儿,紧挨着,周围是黑漆漆的夜。
你需要告诉他你发现了戒指,但你有点犹豫。说出一切是他的法则。而缄口不言则是聪明女人的做法。
你说:“我发现戒指了。”
“妈的。”他说。
你说:“你改变对我的想法了。”
“和你无关,”他说,就好像你会得到来自于自己在生活中扮演的和你无关的角色的安慰似的。
他说:“告诉我你的感受。”
你说:“我垂头丧气。”你从没用过这个字眼。
“我想娶你,”他说。“我知道我想。”
他翻了个身,和你挨得更紧,并且想抱着你。但你感觉他的头、他的胸膛和他的手臂,不过是些毛发、皮肤和骨头。
戒指放在那儿,在你们两个中间。
有时候你会把戒指从他装袜子的抽屉里取出来,端详着,并且试着戴上它。这使你想起你那些旧《17》杂志封底上的广告:一对身着渔夫衫的情侣,旁边则写着,“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
即使如此,你们还是把做爱放在了首位。几个你们分开过的晚上,他会打电话跟你道晚安;第二天早上他在答录机里朗诵朗斯顿·休斯的诗唤你醒来。
圣诞节,光明节还有宽扎文化节(注:Kwanza-time,每年12月末,非洲裔美国人举行的庆典活动。)时,你会闷闷不乐,因为你根本就不信哪一种宗教,而他的宗教——心理分析——却并不拥有什么节日。他用衣挂和传送带做出枝状大烛台。他点亮烛台,给祈祷者装上翅膀,并且列出自己信仰的东西:《权利法案》(他根据记忆背出来的),天然玻璃的棒球状钻石,还有你的乳房。
你注意到自己一侧乳房上的肿块,几个星期后你又发现了它。当你引着他的手去摸那肿块的时候,他的眉毛很忧虑地翘起来。他说:“你丰满得都肿了。”但他却坚持让你一早就打电话给妇科医生。
她让你去看外科医生,他对他的感觉并不乐观。几天后的早上,外科医生做了活组织检查。病理实验室将在一周内得出化验结果。
同时,你的男朋友开始爱读博士的书,然后他告诉你在你这个年纪,得癌症的几率差不多是三千分之一。“你不会是那一个的。”他说。
你不断地对自己说,“这不过是一个实验,”但等待着结果的那个星期,你说这话的紧张语调却始终没有舒缓下来。之后你被告知:这次真的发生紧急状况了。
太晚了,你意识到你的身体简直完美无比,像所有健康的身体一样。
过了最初的破坏期,你开始平静下来。你从自己的狂风暴雨中看到了他的愤怒。他问的“你怎么这样”好像没有点出问题所在,你于是这么跟它他说了。
你说:“你不是在帮我。”
他会打电话,烧晚饭,讲笑话;他还说一个改良的激进分子最近刚搬到郊区,他的声音听上去像“黑豹”,目前在一家食品公司上班。
当你决定做外科手术,用塑料重造你的乳房,即从后背到前胸做一条穿透皮下肌肉、脂肪和皮肤的通道时,他把这叫做“爱的通道”。
手术后,他告诉你他非常荣耀,因为你完完全全把自己托付给了他。他会整天和你一起待在医院,天天如此,每天晚上都待到尽可能晚。探望时间过后,夜班护士告诉他必须离开,他会把自己和你藏在一起,他把隔离布帘拉起来,然后把脚抬起来,放到你的床上。
他甚至还和你哥哥相处得很好。他们两个还轮流给你读书,直到你睡着,或是夜班护士带警卫过来。
你能感觉到他有多爱你。有那么一刻,你想他或许可以像这样和你一直坚持下去,他会保护你不让你跌出地球,跌出这种生活。
第一次化疗后,就在你要开始脱发之前,他会带你去买假发。他会让这次购物非常有趣,并且自己试戴假发以致惹恼了女售货员。你拿了一顶假发,它看上去就像你自己头上还有的头发;还有另外一顶,它是你想要的像十几岁孩子的样子。长长的,有条纹的金发,那是梯娜·特娜(注:Tina Turner,美国著名女歌星。)在和伊克一起度过那糟糕的往日岁月时会戴的,他会唱着歌逗你开心:“辞掉城里不错的工作……”
他会买来缎子枕头,它被认为可能会减缓你头发的断开和脱落。或许一开始它很有效。当很快你就在下水道里发现一团头发。梳子上的头发甚至堆成了窝。你看到自己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的头皮屑。你始终戴着一顶垒球帽,即使当着他的面——特别是当着他的面。
当你不能再忍受的时候,你要求他帮你剃光你的头。而他则回答说他非常荣幸地成为你的落发者。
他会带一把剃刀和临时的文身花样来,他把这些称之为你的新发式。
摘下帽子的那一瞬间,你叫道:“不许记得你看到的样子。”
“亲爱的,”他说,“我是爱你的人呀。”
他倒好两杯波旁威士忌,两杯啤酒,然后开始工作。每隔几分钟,他会关掉手中的剃刀,看看你是不是OK。
之后,你们两个看着镜子。还不到一秒钟,你就看到了镜子中丑恶的、光秃的自己——但马上你那求生的本能占领了你,它告诉你相反的东西:你无与伦比的美。
你笑了,他也笑了。“酷毙了,”他说。
他想把自己的头也剃秃了,好和你保持一致,但你对他说不。你不想别人误解你是天堂之门(Heaven's Gate,又称“天门教”,20世纪70年代在美国出现的一个与海尔-波普彗星和UFO关系密切的邪教组织。)迟到的门徒;天堂是你想去的最后一个地方,太空船或其他什么的都不是。
他剪下耀眼的黑人篮球明星的照片,他们都是光头,然后把这些照片贴在你的冰箱上,以此证明你是光头精英中的一个。
他写下了他的国会议员的名字,以及《康复计划》。
他和你一块去看医生。他知道所有的名词术语。他阅读所有的研究报告。他用西柚、橙子、花椰菜和胡萝卜塞满了你的冰箱。他给你泡绿茶。他提醒你做视力锻炼。
化疗期间,你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疲劳。就像云彩经过太阳,突然间你又出来了。当你的食品杂货送上门时,你甚至不知道怎么回答敲门的人。
但你同时也发现,你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坚强。你脑子很清楚。死亡正在最佳距离之外等着你,它离你没那么近,以致它模糊了死亡之外所有的东西;但它离你又足够近,近到让你能够洞察到事物的深处。以前,你要花上几个星期,几个月,甚至几年,来发现一段经历的真正意义。但现在,这种洞察在瞬间就完成了。
最后一次化疗后两周,放疗前一周,你坐在公寓附近看报纸,就在那时,他说,他认为他已经准备好了要和你结婚。“我觉得我现在就可以,”他说,然后非常隆重地,像递一个电话听筒一样,把装有戒指的盒子递给了你。
你并没有接过来。你把发生了的真实情况说了出来:“你又在说你自己。”
现在他拿着那盒子,以拿盒子的方式拿着。“我在尽我的最大努力,”他说。你知道这是真的。
不过你还是说:“我甚至都不能肯定你是否真正了解我是谁。”
“我也不能肯定自己是否知道,”他承认道。
他的话使你停了下来。你意识到,如果他现在不知道你是谁的话,那么他以后也不会记得你曾经是谁。
当你努力向他解释的时候,他抢着说你哪儿都不会去。“忘掉死亡,”你说。“死亡不是问题。”
但接着,你听到他听不到你,你看到他看不到你。你不在这里了——你甚至还没有死。你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你自己,就像女洗手间门上穿着裙子的普通女人。
当他说,“我爱你,亲爱的,”你发觉他从来不用你的名字叫你。
你会为所有正当的理由说再见。你对生活在对他给你生活启示的等待中感到厌倦。你可以用自己的手去进行自己的抗争,虽然你的手不比他的更大些,但要更加尊贵;而这抗争需要你付出整个身心。
要坚持的人是你。你应该紧紧控制自己——而这意味着让他离去。
你安然度过了放疗。
然后,你依靠你的免疫系统来杀灭那些发生变异的细胞,你把这些变异的细胞想象成邪恶的黑衣人,他们抽着香烟,在你身体里的阴暗的监护维修俱乐部里丛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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