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青木川
作者:叶广芩
郑培然说,解绳子、包脑袋都是谢校长做的,装殓完魏老爷她提着箱子就走了,跟镇上人连招呼也没打。在镇北头路边青木树底下,青女的妈还见到了她,青女妈说校长走啊?谢校长点点头,话也没说就走过去了。
魏漱孝说,哪里哟!谢校长是开公审会前走的,走的时候几个女生去送,依依不舍的,在青木树底下遇到了青女的妈,青女妈说,校长走啊?谢校长点点头,就坐上了一头等在那里的青骡子,跟大家挥手告别。说,I will be with you forever(我永远和你们在一起)!
郑培然说,不是谢校长说 I will be with you forever ,是你现在想说 I will be with you forever,你的英语课什么也没记住,就会这一句,老想找机会表现一下,上次跟县里来检查退耕还林的干部座谈,你说的也是 Iwill。
魏漱孝说,哪个撒谎哪个是龟儿子,不信你问黄金义去,当时他也在树底下!
郑培然说,黄金义死了三年了,我问鬼哟。
三老汉说,你们都记错了,走了的是刘芳,谢校长哪里走了,谢校长一直留在了青木川。
几个老汉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三老汉,把三老汉看得有些发毛。魏元林说,你说没走,谁个见她了?你敢说没走!
三老汉看了一眼周围人说,这个不好说……
老汉们回忆,是解苗子料理的魏老爷后事,魏家的事,那时候,除了解苗子,没人敢插手。魏老爷前后娶了六个老婆,到最后剩了解苗子,响枪的时候她在场外远远地站着。
许忠德纠正说,不是六个是五个,谢校长不是魏老爷的老婆,你们不要胡安。
许忠德把目光转向了郑培然,郑培然点头说对,谢校长不是魏老爷的老婆,但是谢校长在魏家大院住过,卧室和魏老爷的斜对门,她和同学们到那儿给魏老爷唱过英文歌曲。
魏漱孝却说魏老爷和谢校长的确结了婚,还有人送了匾,那匾是他和二等传令兵沈良佐从“花房子”抬过来的,沉得要命,大金字,系着红绸。魏元林说,魏老爷不是圣人,谢校长也不是天上仙女,就算是仙女,也还下嫁了地上的牛郎,难道谢静仪比仙女还高贵?谢静仪不傻,不卖身投靠她在魏老爷的眼皮底下就活不下去,投靠了又有辱斯文,这里面有个知识分子的面子问题,和魏老爷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不即不离地相处,这正是谢静仪的聪明之处。听樊大夫后人说,解放前夕,校长怀了魏老爷的孩子,请樊家祖父给看过,魏老爷要是不被枪毙,现在会住到城里当太爷了,他才不稀罕青木川这穷山恶水。
许忠德说要是这样就好了,可惜不是,三老汉也说魏元林在胡说八道,郑培然干脆咕嘟了一句英文“Absurdity ”。
旁边听龙门阵的后生们瞪了眼睛,Abs……是什么意思?怎的从老头子们嘴里出得那样顺溜?如今的后辈们不要说 Abs……,连汉语拼音字母也认不全,那些个元音、辅音,有几个能全念下来。同样是青木川的人,过去有人竟然娶过六个老婆。六个女人,花朵一样,乖乖,怎么消受!后生们说,魏富堂的六个老婆准是连抢带骗,强行霸占,用非法手段弄来的,让那些可怜的女人们在深宅大院里终日以泪洗面。老汉们说,魏老爷的老婆个个都是大家闺秀,有两个还是西安进士府第的千金,一对艳丽的姊妹花,嫁到魏家,她们个个心甘情愿!
后生们还是不能相信,老实得近乎笨拙的山里人,还出过如此精湛的人物,竟把西安的金枝玉叶拐带来了,可是现在,他们连广坪的女子都娶不到手。广坪是离青木川最近的一个镇,青木川离县城130公里,广坪离县城123公里。因为比青木川离城市近7公里,就高傲了一大截子,广坪女子都往县城嫁,不向青木川方向来,使青木川后生们的自信很是受到挫折。老先辈娶媳妇动辄便是西安的,还一下两个,进士的闺女。如今谁要是能将西安哪个厅局长的姑娘娶到青木川来,别说两个,就是一个也是做梦!青木川人说不行就不行了,怎跟黄鼠狼养儿子似的,一代不如一代,一窝不如一窝了呢?后生们一想这事,便是气短。
后生们咽了咽口水不再说话,他们向往着进士的闺女,向往着白皙的香水一般的城里女子。那样的女子,压在身底下,一定比豆腐还要柔软,比鲶鱼还要光滑,用不得使劲捣就化了,化成了一摊水,散在床上。他们极清楚,这样的女子绝对不是他们这些土豹子所享用的,这样的女子是为城里那些大官们,那些有钱的老板预备的。居住在深山,使他们觉得自己从起跑线上就逊了一筹,思想观念跟不上发展,在山外人跟前常常是畏畏缩缩。这就叫做怯,是从胎里就带来的,尽管在自家屋里,在方圆几十里山林之内,他们豹子一样的勇猛,所向披靡地活跃在林莽之中,但土豹子那个土字是绝难去掉的。向往着山外的一切,模仿着山外的一切,却常常地落伍,常常地走样。比如山外人开始用纸擦嘴的时候,他们才学着用纸擦屁股。
这天,在魏富堂话题谈论结束时,许忠德老汉向大家提供了一个重要信息,在青木川工作过的解放军三营教导员冯明要回来访旧。1950年,为歼灭胡宗南在陕南的残余部队,人民解放军19军171团抽调三营部分官兵开进了青木川地区,接收地方武装投诚,剿匪保卫新政权。后来一部分干部留下参加了土改工作,负责人就是冯明,应该说冯明跟青木川的人是相当熟稔的。
听到这个消息,后生们很兴奋。他们对当年的解放军教导员很向往,说听名字很像个有文化的军官,一定像电影里的人物,斜挎盒子炮,穿着黄军装,打着绑腿,浓眉大眼,英俊潇洒,站在大石头上,背靠青山,胳膊一挥,张嘴便是“同志们……”
魏元林说,那不是冯明,那是《沙家浜》里的郭建光。
老精英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被这突兀的“回来访旧”打蒙了。半天魏漱孝说,谁来负责接待……
三老汉说,这还用问,肯定是镇上出面,人家冯教导员是离休了的大干部,规格不能低,县上、地区得派专干陪着,司机、厨子、秘书、大夫后头跟着,说不准还得派一个班的警卫。
魏元林说,国家二级警卫是一定得有的,到时山路各岔口都得派上武装警察,公安局得提前派狗到青木川来闻,看有没有炸弹藏着。
许忠德说,现在青木川没有土匪了,派啥子警卫?冯明这次来青木川,打了招呼说是私人性质,不带随员,不惊动地方,就让他的女儿陪着,下来走走看看。
魏漱孝说,冯的岁数可不小了。
许忠德说,跟我同岁,属龙,七十六。
……城里人经不住老,走道怕是要打晃了。
……走了几十年,他还想着青木川……
……他怎能忘记这儿,他忘了哪儿也忘不了这儿,他的对象林岚,就是在这儿死的!
……那是个漂亮女人,可惜命短。她下巴太尖,红颜薄命就是说的这样的下巴。
郑培然说,林岚的死跟长相没关系,她是为革命牺牲的,刘胡兰一样的烈女,万古敬仰。如果毛主席也给她题了“生的伟大,死的光荣”,那全国都得知道林岚这个名字。
许忠德说,“为革命牺牲”,好久没人说这个话了,听起来耳生得很。
魏漱孝说,陪着来的女子一定是冯明后来的女人生的,大半也是个官。
许忠德说,这女子叫冯小羽,是个写小说的。
老的少的一齐摇头,都说没听过这个名字,至少这个名字没弄出《水浒传》《西游记》那些个让人记得住的东西。魏漱孝说,作家就是一个吃饱了撑的工作,大官的女儿当作家是理所当然,就像青木川的女孩嫁人种地烧火养娃娃一样自然。
精英们对冯明没有过多谈论,不是不想谈,是没什么可谈,五十年的距离太遥远,他们一时还没有找到衔接的点,不像日日议论的魏老爷,谁起个头大伙就能接下去,老鼠拖锨,越拉越有分量,能拉扯出很实在的内容。他们对冯明的了解就是那么一段,冯明如一颗明亮的星,照亮了青木川的山山水水,在青木川掀起了冲天巨浪,又很快撤离了,把漫长的日子留给了他们。1952年,枪毙了魏老爷,没过半个月,冯明就离开了,这个使青木川改天换地的重要人物在青木川人的印象中竟然是连缀不起来的,飘荡在半空的,不是青木川的人忘恩负义,是有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夹裹其中,让人不知如何掂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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