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青木川

作者:叶广芩




  常见的,赵大庆套着染过的绣着海水江涯的缎袄在台上动员生产,大庆老婆穿着水袖改制的背心在河边洗衣裳。人们从他和他老婆的衣裤上,依稀可以辨认出“伍子胥”、“孙玉姣”、“穆桂英”……
  赵大庆是个老实人,最大的毛病是认死理儿。搁别人,分一箱子戏装,跟工作队说说给换了就是,赵大庆不,赵大庆认为分了戏装就是戏装,再没有不要的道理。他不要,别人就得要,他派不上用场,别人照样派不上用场,他不能“嫁祸于人”。赵大庆是个很能顾全大局的党员。青木川分了田地的当年,粮食就取得了大丰收,缴公粮全县第一,都是生产委员赵大庆带头带得好。勤勤恳恳,本本分分,务庄稼,搞生产,就得大庆这样踏实肯干的人。
  冯明不知道赵大庆住在哪儿,让青女带着他去,青女还要拉着她的孙女九菊,九菊不听话,东一头西一头胡钻,又要到河滩捡花石头,又要追草里蹦出的蚂蚱,把青女累得直喘。冯明怪青女不该揽看孩子这样累人又复杂的活儿,青女说冯明现在是没有孙子,一旦看见自己的孙子就放不下了。冯明说老而不歇为一惑,为儿女当了一辈子牛马,不能再为孙子拉犁。青女说话是那样说,到时候是由不得的,见了自家的亲孙孙,心就化了,吃什么样的苦也愿意。冯明问赵大庆有几个孙子,青女说孙子有两个,一个跟随着他,一个改了姓,并且嘱咐冯明见了赵大庆不要提他儿子的事,那是大庆的一块心病。冯明问赵大庆儿子怎的了,青女说大庆两个儿子,前些年一块儿到深圳,是跟沈三娃走的,沈三娃去看他闺女,赵家两个儿子跟着沈三娃到深圳打工。冯明问沈三娃是不是锄奸委员沈三娃,青女说就是。沈三娃的闺女在深圳工厂当个小领导,介绍了赵家老大老二去当搬运工。不想刚去两个月,就赶上了工厂着火、爆炸,俩儿子都炸在里头,连尸首也没找着。跟工厂索赔,却发现两个人都没签劳动合同,也没有任何进厂的手续,就是说赵家的儿子当时在没在工厂干活没人能证明。工厂不认这个事了,赵大庆白失了儿子,有苦说不出。两个儿媳妇一商量,一个带着孩子嫁了人,一个把孙子扔给赵大庆,自己跟相好到南边去闯荡,再没了音信。赵家兄弟是跟着沈三娃一块儿走的,沈三娃就觉着不好向赵大庆交代,觉着没脸见人,再不回来了。
  冯明算了算说,赵大庆八十了,他比我大两岁。
  青女说,过了年就八十二了,身体也不好,给孙子取了个名字叫赵人民,人们说这个名儿叫得太大了,他说,难道赵人民不是人民吗?赵人民就是人民。
  两个人说着来到赵大庆门前,破破烂烂两间草房,连院墙也没有。窗户上没玻璃,钉着塑料布,房门钉着木头,堆着半人高的黄土,许久没人出入,门楣上蜘蛛结了网,网上粘着一个大花蛾子。赵人民就着小凳子在院里写作业,见冯明们来了,头也不抬,照旧拿着笔在本子上画。九菊一见赵人民,跑过去夺他手里的笔,被赵人民推了个趔趄。
  青女说,赵人民,你爷呢?
  赵人民说,我爷在屋里睡着。
  冯明弯下身看那作业本,写的是英文短句,“It is the cat”,满篇都是这一句,一行行写得很齐整。冯明问那英文是什么意思,赵人民说,你自己难道不会看?
  冯明说,我不懂外语呀。
  赵人民说,老大不小的,连外语也不会,怎么当领导?
  青女说,你才跟着志愿者学了几天英文,就拿大,真有了大学问还了得!
  冯明问什么志愿者,青女说就是那个城里来的女学生王晓妮,到穷乡僻壤来当教育志愿者,教山里的小学生,附近几个乡都来了志愿者,王晓妮是学外语的,所以给孩子们加了英文。大庆这个孙子聪明,学习好,外国话念得很顺溜,可惜没了爹,娘也跟着人走了,娃儿可怜得很……
  赵人民不愿意青女提他的爹娘,狠狠地瞪了青女一眼。青女说,你甭瞪我,你们家的事谁不知道,要紧的是学出个样儿来给你爷爷争口气。
  赵人民说,不用你管。
  青女说,不用我管?不用我管,镇上能给你们发救济粮食和人民币,能免你的学费,你们家哪样不是我跑去替你们张罗,替你们喊叫,你个龟儿子啥子时候嘴学得这样硬!
  赵人民低着脑袋不说话。
  青女说,镇上给你送来的衣服怎么不穿?
  赵人民说,我不愿意穿。
  青女说,你就愿意这么露着!
  冯明这才注意到被叫做赵人民的孩子光着脊梁,只穿了一条小裤衩。一双小手黑乎乎的,头发很长,一看就是个没娘疼的孩子。冯明伸出手去摸赵人民的头,赵人民反感地把脑袋一拨拉,将冯明的手顶开了。
  青女说这孩子忒倔,跟他爷爷是两个禀性,大概是像他那个往前走了的妈。
  赵人民脖子一拧说,不许你说我妈!
  青女说,我不跟你较劲,待会儿你记着上九菊他爹那儿给你爷爷拿药,你再硬,你爷爷的病也得看,不能陪着你一块儿硬。还有,上学得穿戴整齐了,不许穿着裤衩进教室,让老师揪着耳朵扔出来,寒碜不寒碜?你得长记性。
  赵人民是一脸的不耐烦。
  九菊学着她奶奶的口气说,你得长记性,你得长记性!
  赵人民说,去,去,去!
  青女说,也是怪呢,他爷爷那会儿是没衣裳穿,连戏装都往身上披,到了孙子这儿是有衣裳不爱穿,宁可光着。镇上下发的扶贫衣裳,大都给了他们,都是上好的半新,城里人追求时尚,稍有过时就不要了,有的还没上过身……
  赵人民说,书记怎不穿?镇长怎不穿?
  青女说,你是书记吗?你是镇长吗?你得记住,你是贫困户,你和你爷爷每个月领的是基本生活费。把你个龟儿子能的!
  进赵大庆的家,不能走正门,正门拿土封了,得往后头绕。冯明问是怎回事,青女说是要债的人干的。赵大庆为俩儿子的事托人往深圳跑,打官司,初时人们以为官司能赢,愿意借钱给他,后来竹篮打水一场空,人们便不好说话了……债主堵了门,高声叫骂,大庆也不言语,他知道是他理亏。
  青女将冯明领到房后,后窗户开着,窗户下头用砖垫了几层台阶,作为进出之路。冯明蹬砖上了窗户,翻进去,里头有大木板接着,倒也没觉着怎么不方便。
  赵大庆坐在窗口借着那点有限的阳光晒太阳,一只脚肿胀黑紫,流着黄水,高高地架在板子上。见冯明们进来,眯着眼睛朝他们看。青女迈下木板说,大庆,你看谁来了?
  赵大庆说,是法院的老王?
  青女说,你再看看。
  赵大庆端详了冯明半天,摇摇头。
  青女说,是冯教导员,冯教导员来了。
  赵大庆还是摇头说,冯明……想不起我们来……
  冯明拉住赵大庆的手,使劲攥着说,老赵,我就是冯明啊,你记不得我啦?
  赵大庆盯着冯明不说话,渐渐地眼睛湿了,嘴唇哆嗦着说,真是冯教导?
  青女说,可不是真的,还能骗你!
  赵大庆说,老了,眼睛不好,看什么都是模糊的。
  现在是赵大庆攥着冯明的手了,半天没有松开,想站又站不起来,嘴里一个劲儿说好,好,真好。他让冯明坐,冯明还真不知往哪儿坐,脏乱的屋内实在找不出一块能坐的地方。青女不知从哪儿拉出小凳,吹了吹上面的土,让冯明坐,冯明就坐在小板凳上跟赵大庆拉话。
  初看赵大庆面貌改变很多,看了一会儿,觉得还是老样子。赵大庆还是赵大庆,长方脸,下垂的眼睑,一脸的皱纹,当生产委员的时候就显得很老,现在还是那个样子。冯明问赵大庆脚怎么了,赵大庆说到文昌宫捡木头,让钉子扎了。问怎的不上医院看看,赵大庆说小毛病动辄就上医院,他还没娇到那份儿上。冯明说,肿成这样,感染得厉害,不是小病了。
  赵大庆说有青女女婿送过来的药,按时抹着,不碍事。冯明说得跟镇上说说,大庆的脚不能这样拖着。青女说,小病扛,大病拖,这是农民对病的招数。看病得要钱,农民们没有医疗保险,实打实地得自己掏腰包。上医院三百五百是小数,动辄便是上千的药费,就是腰里有俩钱的进医院也要掂量掂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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