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青木川
作者:叶广芩
冯明说现在可以上路了。
汉子说是的,可以走了。
冯小羽抬头看,一山的雾气像被谁揪走了一样,翻着滚着,急速向东北的山口撤退,将一抹青山推到众人面前,金灿灿的太阳,高高挂在头顶,好一个艳丽明朗的大晴天!冯明问汉子,回龙驿通青木川的小路还好不好走,汉子说,你怎的也知道这条路?
冯明说,我怎的不知道?走过上百遍的。
汉子说冯明一定是测绘队老宋的部下,当年的老宋带着一些人把周围这山山岭岭都踏遍了。冯明说他也把周围这山山岭岭都走遍了,他还在山上的松树岭蹲过几个晚上,偏偏地他就不是老宋的部下。汉子说不是老宋部下是啥子,冯明说是解放军。
冯小羽担心父亲的年龄和身体,冯明说没事,总共小半天的路程,现在太阳还在头顶,慢慢地走,穿过石门栈道就到青木川了,年轻的时候他一天能打几个来回,路上的每块石头他都熟悉。冯小羽说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年龄不饶人啦!
冯明说,你以为我是纸糊的吗?我能围着莲湖公园转三圈,不用歇脚。
冯小羽说,年前是哪个犯心脏病住院来着?害得一家大小不得安生。
汉子说青木川的老汉们八九十了,还走这条路呢,路就是让人走的,去年在松树岭架了座索桥,往来的人再不用下沟上沟了,又近便了不少,半天的路一两个小时就到了。汉子这一说,更坚定了冯明要走石门栈道的决心。冯小羽说还是沿着砂石公路走,舒缓平展,万无一失。汉子说砂石路是给车走的,在山谷间盘来绕去,五个钟头也走不到青木川。钟一山也要走小路,说小路就是过去的古路,他是来考察蜀道的,不是来考察砂石公路的。
冯小羽不再坚持,跑到小卖部给青木川镇打了电话,说了一行人走石门栈道的事,她得对父亲的安全负责。父亲一时冲动情有可原,她不能冲动,她得随时保持着冷静。
跟着汉子,大家依次从凉皮摊子旁边拐进竹林,一条小径幽幽荡开,石头上有绿绿的苔藓,阴湿溜滑,很不好走。汉子扛着树苗在前头走,速度很快,没有十分钟,就将冯小羽们远远地甩下一大截子。冯明走在汉子后面,很快也不见了踪影,后面几个年轻人个个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往上看,山峰环耸,磴路盘曲,一声鸟鸣,啼出满山的幽静。冯小羽慌了,大声地喊“爸”,满山立刻响彻“爸”的回声。听到冯明在前面的回应,冯小羽才放下心来,让父亲悠着走,不要把劲儿使猛了。她奇怪父亲哪儿来的这么大劲头,家里那座小二楼,父亲连楼梯也懒得上,成天跟家里人商量安电梯,现在登起山来又不管不顾……想到这儿,冯小羽赶紧从背包里找出速效救心丸,装在上衣口袋里,以备父亲急用。
道路变得陡峭,红头发热得红头涨脸,索性坐在路边的树桩上不走,揪了片大树叶子使劲地扇。钟一山掏出放大镜对着草丛里的一块石头使劲看,他说那块石头是个路碑,上边刻着“青木川界”几个字。冯小羽却怎么也看不出来。钟一山就一笔一笔地给她描,她看出很多笔画是钟一山在那儿想当然。末了,钟一山煞有介事地说杨贵妃一定在这里歇息过,因为他在石头旁边听到了贵妃路过此地时的疲惫脚步和沉重叹息,嗅到了贵妃残留在周围的唐朝气息……冯明在上头招呼,说再不加紧走天就晚了,钟一山磨磨蹭蹭不想动弹,还要沿着山道细细地搜索历史遗迹,说不定能找到与杨贵妃相关的蛛丝马迹。红头发不愿意跟着耗时间,歇够了跳起来追那汉子去了。
后头的跟不上来,冯明只好在高处坐下来等。
松树岭是秦岭大梁南部的一个山头,海拔接近2700米,灌木竹林被落叶松的针叶林替代,这里那里,裸露出一块块大石头,是第四纪冰川的遗迹。松树岭上的树都不大,没有人的手腕粗,但很齐整,左右成行,哨兵般站立,是这几年实行天然林保护工程,新种的。冯明的记忆中,这里应该是一片原始森林,树木粗壮高大,数人难以合拢,有的上面还钉了铁牌子,是明朝建紫禁城,为京城皇家选定的上好材料,只等上峰命令,便行砍伐。汉人皇上倒了又换了满人皇上,这些树还站在山巅等待召唤,平民百姓无人敢问津,树就挂了免死牌般肆无忌惮地长,黑压压地伫立在山顶。路人行到此处,山风吟沉,树影摇曳,多快快通过,不敢长期停留,林幽山险,伏蟒易生,是奸匪出没之地,也是兵家小心防范的所在。
现在,五十年前的景致已然不再,光秃的山顶树木矮小,阳光灿烂,那些惊心动魄,那些盗匪穷兵都成了远年故事,再难寻觅,连戒备的感觉也找不到了。冯明有些失望,他知道,到青木川以后失望的事情还会有很多,他必须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随时接受记忆和现实的挑战。他朝青木川方向望,发现姓许的汉子和红头发早已穿过石门走得远了,红头发的头发在山道上时隐时现,火焰一样跳跃,山鬼一样飘逸,让人生出许多虚幻。
群山在脚下奔涌,远处有岚气在蒸腾,冯明坐在石头上,从近处往天边数那一层层的山峦,数来数去,竟有九层,可见这山是深得很了。风儿送来暖意,送来松木的清香,他深深吸了口气,还是五十年前的味道……
……林岚从山路上快步走来,退色了的黄军装,齐耳的短发,英姿飒爽,朝气蓬勃,胸口戴着的大红花红得晃眼。那把装在布套子里的二胡,斜挎在肩上,随着她的身体一晃一晃。林岚笑着,看得出她很快乐,她的心情就像她的脸色一样明媚,在下午的阳光下爽朗而清澈。林岚越走越近,冯明激动地从石头上站起来,迎着林岚走过去,五十年了,他盼的就是这一天,五十年,他们隔山隔水地思念着,那思念烘烤得他的灵魂时时处于不安之中。他知道,必须到青木川,他才能见到林岚,林岚是绝不会走出这道山岭的。如今,才迈进青木川的地界林岚就来接他了,林岚想念他就如同他想念林岚,可见,他们的心气儿从来没有间断过。近了,近了,林岚朝他跑来,不,林岚不是在跑,林岚在飘,林岚的双脚是虚幻的,并没有挨到地面的青草,不管是跑还是飘,总是向他而来。近了,近了——
……怎么,林岚的军装已经糟朽,脸色也变得如死灰般苍白,胸前艳丽的花洇成一片,分明是汩汩的鲜血……她冲他而来,他向她伸出手臂,她却没有停下脚步,在擦肩而过的刹那,他嗅到了血的味道,看到了林岚那飘散的目光正注视着遥远的天边。
他轻轻地喊了一声:林岚!
林岚如同节日夜空银色的礼花,在阳光下迸散,顷刻间变做无数闪烁的星星,发出金属般的撞击声响。冯明力图抓住那些星星,抓在手里的是空空的风。
山谷无言,群山寂静。
风在呜呜吟唱,太阳在光辉照耀。
向四方寻找,周围空空荡荡。前头的汉子和红头发已不知去向,后头的钟一山和冯小羽还不见踪影,冯明感到一种从内向外的虚脱,这种虚脱是从后脊梁骨开始的,先是发酸,后来发飘,继而扩散到全身,让他的身体升腾起来,飘飘忽忽,没有着落。他仿佛又看到了林岚,林岚站在山谷上的岚气中,向他挥手。
他们是在这儿分手的。
他记得很清楚,他现在坐的石头旁边,那时有棵大松树,树干狰狞若盘龙,茂盛如巨伞,远望则如同一只凌空欲飞的鹰。那天,他要到县里汇报工作,林岚要到广坪镇组织群众开会,他们在松树下分手,冯明要沿着官道下山向东,过回龙驿去县城,林岚要顺着小路往北,再走十里到广坪。冯明的警卫员小赵拉着马知趣地到前面等待了,来接林岚的广坪乡乡长曹红萧和武工队的同志们也紧走两步拐上了通往广坪的小路,松树岭上就剩下冯明和林岚。两人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要说什么,都没有说,走到了大松树底下,必须要分手了。冯明停了下来,林岚也停了下来,两人的目光碰撞了一下,很快又分开了。冯明很做作地咳了一声,将手里的马鞭弯成一个圆,以掩饰自己的尴尬和不安。年轻的教导员从什么时候喜欢上了林岚是件说不清楚的事。参加革命以来,冯明一直在部队,走南闯北,几乎没和女同志打过交道,也极少考虑男女之间的事情。这次到青木川和林岚接触,纯粹是偶然,也就是这偶然,让冯明的心里装下了另一个人,一个快乐美丽的女孩子,有事没事地总要想起她,想起她无拘无束的笑,想起她悠扬动人的歌,想起她明亮闪烁的眸子,甚至想起她衣服上散发出的皂角气味。其实林岚就在他的对面,随时可以见的,不知怎的还是想。对这一变化看得最清楚的是刘志飞,刘志飞老婆在河南,有两个儿子。刘志飞说,冯明这副样子,绝对是爱情在作怪,他是过来人,看得出姑娘眼神里的内容。刘志飞帮冯明出主意,说不要等青木川的工作结束,就赶紧明确和林岚的关系,这样的好姑娘稍稍手一松就成了别人的老婆,部队里等着结婚的干部有的是,总之得抓紧。冯明在谈恋爱上是一片空白,他不知两人之间的这层窗户纸该怎样捅破,拉住人家直接说,“给我当老婆吧”,也未尝不可,可总是缺少铺垫,缺少浪漫,人家毕竟是学生出身,讲的是情致,就是到老了回忆起最初这一幕来,也要回味无穷,直奔主题地“当老婆”,怕是唐突。刘志飞出主意说,先拍拍她的肩,再拉拉她的手,瞅准机会就亲亲她的口。这种事情,女的比男的更知道该怎么办,到时候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简单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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