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青木川

作者:叶广芩




  冯小羽问钟一山朝哪个方向去了,许忠德说朝东北,老县城方向,走了两天了,那条道是傥骆古道的正路,青木川川道虽然也通四川,毕竟绕偏了两个山头,不能算正路了。冯小羽想,研究蜀道的终于走上了蜀道正路,找不到杨贵妃也不能算是白来。
  冯小羽拿出从李天河那儿要来的照片,让许忠德辨认。照片明显被烧毁过,画面上的三个人只剩了一个半,潮湿又使得相纸发霉变色,可以说,仅剩的一个半人也变做了大概轮廓。许忠德将照片横看竖看,将花镜摘下戴上,折腾半天终于说“不认识”。冯小羽让他再想想,许忠德说年轻的半张脸看着有些眼熟,像是……冯小羽问像谁,许忠德摇摇头说不敢妄说。冯小羽鼓励许忠德说出来,许忠德说,……绝对不可能!
  冯小羽问什么不可能,许忠德说不可能就是不可能。冯小羽让许老汉说,许老汉死活不张嘴,冯小羽说,你不说我也知道,这个年轻女子是谢静仪。许忠德一听,冷笑一声说,倒是像,可惜不是。
  给青女看照片,青女有些出乎意料,说她早年见过这张照片,是刘芳托解苗子保存的,没想到变成了这样。她指着正中比较完整的女性说,前面坐着的是刘芳的妈,后头站着的是她的两个女儿,剩了半张脸半个身子穿学生服的应该是刘芳。冯小羽说,那个烧掉的呢?画面上露了半条胳膊的是谁?
  青女说记不得了。
  冯小羽说,青木川的老人都很健忘,你们在集体地忘却着什么。
  
  镇办公室接到县上电话,说美籍华人魏金玉和她的亲属后天回青木川。
  谁也没想到魏金玉会回来得这样快,都感到有些突兀。张保国说,前两天联系不上,现在说回就回来了,这就是美国速度了。咱们得抓紧了,首要的是让刘小猪腾房子,让院里的几户农民搬出去,将那些猪圈鸭舍清理干净,让回来的人见到老屋不要反差太大。
  李天河亲自出面,准备将刘小猪几户搬迁户先安置在学校礼堂,再择地盖新屋。他知道,拆迁户们百分之百会有意见,会提要求,这个工作让干部们分头去做,做不通也得做,要公安配合,强制执行。魏家的人马上就到,搬家的工作量很大,得搞突击,还得找人清理院落……
  李天河领着干部们来到魏家大院门口,远远看见门口站了许多人,除了院里的住户外,还有街面上不少看热闹的,让他吃惊的是,众人前头最显著的位置上站着老干部冯明。李天河对旁边的张保国说,这老头在这儿干吗?
  张保国为难地说,麻烦了!
  想退回去是不可能的。干部们硬着头皮走过去,很亲热地和大家打着招呼,给大家散烟,点火,没有一点儿干部架子。刘小猪们不理会李天河、张保国们的热情。
  张保国拿出晚辈的谦恭说,刘叔,魏家的人要回来,您和大家暂时让一让,体谅一下镇上的苦衷……政府不会亏了大家。
  冯明说,你们的苦衷是损失群众利益,换取魏家人的好感,你们这样干,老百姓会有意见的。
  刘小猪说,老百姓就是有意见!
  张保国说,就算临时挪动一下总可以吧?
  冯明说,不挪。
  他后边的人立即应和,不挪!
  张保国说这事好商量,搞旅游开发,是大家的事情,也是每一个青木川公民的义务,政府会给每一户迁移户批地补钱,让大家盖新房。
  李天河说,将来新房子大家想咋样盖就咋样盖,猪圈牛圈灶膛想往哪儿安就往哪儿安,比现在的要实惠要好。弄个小二楼也是可以的,幸福的生活在向你们招手,你们得迅猛朝前跑,不能犹豫不决。但是现在,要委屈大家一下,希望大家顾全大局。万事开头难,住礼堂是暂时的,绝对是暂时的,我以我的人格担保,到时给大家落实不了,兑现不了,我这个书记就不当了!
  有人小声说,镇书记不当,去当县委书记了。
  冯明说,乡亲都是通情达理的乡亲,没有谁不支持青木川的旅游开发,没有谁要赖在这座宅子里不搬,大家要的是实打实的承诺和兑现,空洞的“幸福生活在招手”抵不上房脊的半块瓦,解决现实问题比预约幸福更重要。
  大家说冯教导员说得对,“幸福生活”必须是看得见、摸得着的。
  冯明说,镇上给搬迁户新批的宅地在哪里,每户是怎么划分的,补偿的具体金额是多少,什么时候用什么样的办法发放到各家各户?
  冯明身后的人立即说,我们拿到了钱才能搬!
  也有人补充,那得看拿到多少,点到为止不成!撒胡椒面也不成!
  冯明说,听到了吧,这就是群众的声音,柿子不能拣软的捏,做事情得有章法,当年地主恶霸的房子分给了劳苦大众,劳苦大众就有权对房子做主,这个账翻不过来!
  后边人齐声说,永远翻不过来!
  李天河对张保国说,这个老头子疯了么,瞧这架势,整个一个农会代表,他现在可是真找着感觉了。
  张保国让干部去叫冯小羽,让她把她爸爸赶紧弄走,别在这儿捣乱。有人说女作家拿着解苗子的老照片在街上正找人对证呢。张保国埋怨李天河说,你怎把照片给了她,没有照片她还想把青木川翻腾个底朝天呢,有了照片不知又会生出什么花样来!
  
  3
  钟一山依着许忠德的指点,出了青木川,顺着回龙驿往东,进入了傥骆道老县城地界,这里是原始森林,人迹罕至,是谜一样的地方。他们沿着隐约存留的古道迤逦南行,越走林越深,越走光线越暗。林间没有风,周围散发着陈腐的气息,层层的落叶,层层的苔藓,踏上去噗噗地响。天上是绿,地上是绿,周围全是绿,看不见溪水,却听到溪水在响,水被隐藏在绿色当中。树丛后面,林子深处,时时能听到羚牛的喘息,麂子的哀鸣,这里那里随处可见熊猫的粪便,黑熊的巢穴,林子是深得很了。青木川在哪个方位,钟一山早已辨别不清。古道沿途,有动物保护站设立的临时标志,是为巡山的方便而立,沿袭的是古道的旧日名称:骡马店、蒸笼场、牌坊沟、三星桥、辛家寨、段家沟……从老名字看,这里过去应该是一条繁忙热闹的进川大道,今天,那些店哪、场哪、桥哪,一个一个都消失了,消失在这浓重的、抹不开的绿色之中,空留下名字,变做匆忙立上去的一个个木牌,插在有形无形的“路”边。路牌下,历史的沧桑在这里得到了体现,除了那些路标,任何一个人为痕迹都可以追溯到千百年前,都掩藏着一段故事。这让钟一山兴奋,让他停留,他说他在这里又嗅到了唐朝的气息。
  夺尔对考古没有兴趣,他跟着钟一山钻山是帮着钟一山背器材,拉拢关系,挣些背工费。走了没两日,便觉出了行装的沉重不是他这个准备拿诺贝尔奖的人所能承受的,心里满是后悔。有了退缩的心,便常常落在后面,开始了磨洋工。钟一山走出好远,不见夺尔跟上来,回去找,发现他不是在石头上躺着就是在路边歇着,把博士弄得急不得,恼不得。夺尔每回的饭量极大,钟一山带的有限的馒头,在夺尔毫不留情的进攻下,过早地呈现出危机状态,以致钟一山不得不自己背着粮食袋子,采取定食定量政策。两天后,张宾带着山民赶了来,有了粮食和接替,夺尔便空着手跟着大伙走路,跳上跳下,轻松自在,一路上摘了不少花,作了不少诗。在夺尔的诗里,杨贵妃和他们一起穿越林海,风餐露宿,是他们中的一员。大家休息,夺尔便要朗诵他新作的杨贵妃的诗,说他跟着美丽的贵妃娘娘在林子里飘荡追逐,爱意缠绵,贵妃在山涧清水里洗浴,在绿草如茵的河边舞蹈,乘长风驾雾气,被薜荔驭虎豹,呼风唤雨……
  张宾说那不是杨贵妃,是山鬼。
  这天,几个人在溪水边歇息,从保护区插的标志看,这里的名字叫“庵众”,如同沿途那些牌坊沟、骡马店、蒸笼场的名字一样,“庵众”就是“庵众”罢了,在深山里一个没有任何特色的地界。大家喝着溪水吃着干粮,谈论着下午赶到老县城歇息的话。张宾说到了老县城一定要让动物保护站的炊事员给下锅长面,多掌辣子多掌醋,汤面上要漂着香菜蒜苗和葱花,一人再来块热锅盔,一咬掉渣……听得人口水直流。在热面的谈论中,钟一山发现树林里有一片相对平坦的地域,走过去看,见树丛里横陈着一块巨大石头,细细辨认,认出那是一块残了的碑,石碑被绿苔覆盖,跟杂树混成了一个颜色。树丛背后是个宽阔平台,是房子的地基,南侧有石条铺就的台阶和圆形的雕花柱础,台阶前两株紫柏巍峨地挺立着,表示出这里曾经有过的肃穆和庄严。平台的后边是个长满灌木的土堆,一座砖塔,坍塌得寻不出本来的模样,而这一切全部隐藏在浓密的杂树中。钟一山立刻断定此处曾经是一处庙宇,一处很排场很有级别的庙宇。一山民说,后头那土包看着像坟,钟一山说,不是像,应该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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