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青木川

作者:叶广芩




  四匹高大的骡子拴在赵家门外的拴马桩上,骡子很主人地啃咬门口槐树的树皮,把“进士及第”门口弄得一塌糊涂。随魏老爷来的人一色是精壮汉子,穿戴齐整,极少言语。他们目光闪烁,机警诡秘,不待吩咐,将东西井然有序地往院里搬,不出一点儿声响,搬运完毕悄然退去,不见了踪影。麻利准确的举止,飘忽不定的眼神,明显地带有了军人的素质和狡黠的匪气,却没有被赵家人识破。赵家的两位嫂子站在院里,正细心地将聘礼一一过数,她们的欢愉是发自内心的,五十根金条是从没见过的,百两烟土更是厚礼。至于那些说不清的零碎,价值件件不菲,女婿虽然土,也还本分老实,没有多余话语,只是坐在厅房喝茶。
  对魏富堂的到来,赵家的招待极其简单,甚至有些怠慢。
  赵家大老爷躺在烟榻上,没精神跟陕南山里来的土鳖应酬,接待魏富堂的是赵家二老爷。二老爷对这位妹夫没有多少客套,喝过茶就领出去吃饭,也不商量,直接带进了巷子口的回回馆,请魏富堂吃羊肉泡馍。那是魏富堂头一回吃泡馍,泡馍的碗很大很重,像个小盆,汤很烫,泛着一层羊油,撂着两大块红澄澄的肉。一把粉丝,稍许鲜葱香菜。看着有些粗犷有些大大咧咧,不像进士家待客的招待,倒像是赶脚的吃食。魏富堂有些不快,想的是待女婿的头顿饭,在山里该是十六碟二十四碗,何等讲究,似这般呼噜呼噜,喝这稠乎乎的东西,嘴里甚不清爽。赵二老爷见魏富堂吃得勉强,就问妹夫是不是嫌羊肉腥膻,说着将一碟子糖蒜推过来,说就上这个味道就不一样了。魏富堂说羊肉倒不嫌,就是这般将大饼子生掰硬拽的泡汤吃法他还不习惯。但是二老爷告诉他,羊肉泡馍打秦始皇时候就有了,馍即锅盔,是古代军人用头盔做出来的,营帐外面,数人一堆,围着火,守着一大锅羊汤,边吃边唱,何等畅快。羊汤即羊羹也,五味之和,一碗羊羹看似单调,却是上古大礼之必不可少,周代大餐之礼,尚无酒而必有羊羹。《李白传》曰,白召见金銮殿,帝赐食,亲为调羹。说的是皇上李隆基亲手为李白做了顿羊肉泡……赵二老爷的一席话让魏富堂茅塞顿开,不敢小瞧,一碗简单的泡面饼竟有这么多学问在里头,赵家用皇上吃的东西来款待他,足见规格之高,对他之器重。一碗稠乎乎的连汤带水,抵过了青木川饭桌上一道道的鲜鱼腊肉、山菌木耳,有文化和没文化看起来就是不一样。
  饭桌上,魏富堂说明天一大早就将两位姑娘接走,赶早不赶晚,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二老爷说赵家的姑娘出阁要有排场,他不能不明不白、偷偷摸摸地将两个妹子送出门去。魏富堂点着头说那是当然,这方面他的管家已经做了安排,他们会把面子给赵家做足,不会让两个姑娘委屈。
  那晚赵家无眠,破天荒地亮着大灯,那些黄的黑的,那些花花绿绿让他们惊异,让他们对未来充满幸福憧憬。这些钱够他们花几辈子了,他们到底也想不明白,这个秦岭山里的土豹子妹夫怎么会这么有钱。
  厢房黑了灯,姐俩早早地睡了。
  第二天,天刚亮,一辆黑色的美国“福特”小轿车停在赵家门口,吹鼓手吹出了“大团圆”,吹出了“百鸟朝凤”,穿礼服戴白手套的乐队吹打起了洋鼓洋号,万字不到头的小鞭噼里啪啦炸响,猩红大毡从院内铺出,直抵汽车门口。响声惊动了巷子里的街坊,看热闹的人立刻围了不少,大家对颓败得一塌糊涂的赵家出现的回光返照感到吃惊。让街坊们奇怪的是迎亲的是一色说南方话的壮汉,并无一个女眷。于是,热闹中就充满了生硬和夸张,更何况,热闹的迎亲仪式自始至终没见新郎谋面,只是一个瘦高的管家在张罗,让人不免心生疑团。赵二爷对新姑爷的突然离去也非常不满,认为是大失礼,没有诚意。乌管家说,昨晚魏老爷得到消息,母亲病危,怕是拖不过今日,魏老爷是个极孝的人,将娶亲的事托给他,自己当夜赶回去了,想的是或许能跟老娘见上一面。
  赵二爷还是不能容忍,坚决不能答应两个妹妹就这样上车。“管家”掏出一块上好田黄,悄悄塞在二爷手里,说事情也是来得急,魏老爷走时留下话,改天带着两位夫人回来,当面向二老爷赔礼道歉。这块石头本是魏老爷昨天要送给二老爷的,忘了,交给他,说二老爷用它能刻个不错的章子。
  金子有价田黄无价,似这样大块田黄,价值更是无法估算,文人赵二爷深知这块石头的贵重,捏在手心的石头抵得上屋内堆放的全部烟土。二爷再不说什么,“管家”一声令下,迎亲的乐曲吹奏出了“贺新郎”。
  赵家大奶奶二奶奶穿了鲜亮的衣裳,大蝴蝶一样飞进飞出,仿佛是到了惊蛰的日子,蜷缩了一个冬天的虫子复苏了。赵家大爷依旧歪在烟榻上吞云吐雾,床底下充足的烟土够他受用到死……
  两个面色苍白的小姐从院里走出来,身着退色的月白小袄,挎一个小包袱,没着嫁衣,没顶红盖头,淡泊得不像喜日子的主角。小姐们面无表情地上了车,上车时她们没有回头看一眼站在门口的二哥和花花绿绿的嫂子,没有看一眼这座生活了多年的宅院。倒是二老爷在人后偷偷抹了把眼泪,隔着车窗叫了两声姑娘的小名,让她们好自为之,多多保重。车里没有声响,姑娘们许是没有听见,许是觉得已经没有回应的必要。
  赵家姑娘的陪嫁新颖昂贵,足以弥补了新郎没有出现的遗憾。来时的四个骡子背上驮满了嫁妆,有手摇的电话,有“百乐”柜式留声机和菲赛尔白色冰箱,最醒目的是八个人才能抬动的一架德国大钢琴,明白的人一眼就看出这些新潮是新姑爷的出资,赵家两个老姑娘确是嫁得很值。
  在洋鼓洋号引领下,汽车缓缓地驶出了莲湖巷。嫁妆拴着彩绸,跟在汽车后面,汉子们的步子走得很齐整,精彩无比的迎亲队伍穿过鼓楼绕过钟楼,博得了沿途观众的喝彩。1941年深秋的西安市民真正地观赏到了一辆美国时髦车领头的马帮社火表演,这场表演至今在不少老西安人的记忆中仍旧印象深刻。
  “福特”汽车开到西边的宝鸡就停下不走了,前面虽然有公路,是为了连接西安与抗战后方重庆而修的简易道路,越酒奠梁,过柴冠岭,道路坑洼颠簸,崎岖难行。娇贵的“福特”不能适应,于是,赵家姑娘弃车换滑竿,机械师将汽车拆成零件,连同那些电话、冰箱,用骡子驮进深山。进山行不远,魏富堂和他的弟兄们提枪列马,已在秦岭梁上等待了。所谓的母亲病危都是谎话,他的母亲在他跟着王三春打家劫舍的时代就已经故去,出其不意地提早抽身,是他常使的手段,多年土匪生涯使他永远感到危机四伏,周围永远暗藏敌人,生命随时处在生与死的关口。西安不是他游刃有余的地盘,虎落平原被犬欺,他必须在犬们还没有嗅出虎的气味,没有寻觅到虎的踪迹时迅速撤离。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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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富堂从西安接来的两位新夫人在广坪李家做短暂停留,给两位夫人房里分的丫头们也等在广坪,到了广坪,魏富堂悬着的心才缓解下来。佘鸿雁的娘佘黄花在李家亲眼目睹了两个西安神仙一般的女子,用佘鸿雁娘的话说,这两个人压根儿就不是凡间之物,她们轻易不说话,也不笑,安静得像池塘里的水,端庄得像庙里的娘娘。李家主母给两个弟妹一人一对赤金镏子作为见面礼,姐俩竟然谁也没往手上戴,说是木命,身子轻,托不住贵重的金,把李老太太弄得很是尴尬。
  回青木川十几里山路,夫人们坐在颤巍巍的滑竿上,前后簇拥着丫头、亲兵,迎着秋日清风,面对绿水青山,应该是心旷神怡的,这大概是她们一生也没有过的轻松。过石门栈道,小赵突然要停下吟诗,魏富堂想吟诗是件很重要的事情,便让滑竿落下,亲手搀下小赵以便吟诵。小赵沿着石崖走了一趟又一趟,几十人大气儿不敢出,静静地候着,等了半天,并没听夫人吟出半句,魏富堂也不敢催,眼睛随着夫人来来回回地转,身上让太阳晒得燥热,直冒汗,摘下帽子使劲扇。老乌说新夫人莫不是要拉屎?魏富堂说老乌不懂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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