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青木川
作者:叶广芩
魏漱孝们都跟着说Goodnight。
青木川的老农民会说“Good night”,冯小羽想大概是她喝晕了。
第二章
1
人往往有这样的时候,心里老被一个意念左右,下意识地走进死胡同,不能自拔。在医学上,叫精神强迫综合症,是种轻微的精神障碍。比如明明锁了门,却老怀疑没有锁,十里八里地赶回去看一眼才放心。比如嘴里经常下意识哼一句歌词,这句词老往外冒,而且冒得毫无来由,让人恼火得不行。其实就是精神紧张,一种神经质的表现,或多或少谁都有点儿,眼耳鼻舌身意,色声香味触法,餐食人间烟火,各类压力和烦恼就会无声地浸入人的心田,不为人的意志所左右。
现在冯明嘴里哼的是“文革”流行歌曲《洗衣歌》,一群藏族姑娘在河边边跳边唱,歌颂亲人解放军,词大部分忘了,翻来覆去也就这么两句:
感谢你们砸烂了铁锁链,
人民翻身当家做主人。
“砸烂了铁锁链”,从起床就哼哼,整整一个早晨,一直浸泡在“砸烂”之中。冯明性情冷峻,在文艺上没有什么特长,唱歌跑调,有时唱得跑不回来,别人笑疼了肚子自己还浑然不觉。所以,冯明从来不唱卡拉OK,那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显示自己的短处,是得不偿失之举!林岚倒是有副好嗓子,歌唱得好,小戏编得更好,什么故事到她手里,捏咕捏咕马上就能上台演出……林岚那个宣传队在青木川演过不少自编的小歌剧《青女拥军》《一架犁》《刘小猪翻身》《雇农叹十二月》等等。那时候的青木川,因有了宣传队和青木川中学的学生剧团,日日有歌唱,月月有戏演,宣传工作是地区的先进。
“砸烂铁锁链”唱了几十遍,还是不能止住。
昨天他住在青女家,睡得很不踏实,冯小羽们吃酒回来,他还在床上辗转反侧,一夜上了七八次厕所,每回都觉得尿不干净,躺下没一会儿,又憋得慌。后半夜,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听着房檐滴水声,更觉得膀胱胀满,折腾到鸡叫头遍,才迷迷糊糊睡去,一觉醒来,东方日已红。青女家宽大的席梦思床和安静的环境在青木川是首屈一指的。三层小楼,高大的落地窗,宽展的阳台,建筑颇具现代意识,二十四小时的热水是因为主人烧了个小锅炉,青女的女儿女婿是镇医院的大夫,在讲究卫生方面永远是超前的。为冯明的到来,镇领导们开了个会议,决定将他们安置在青女家住,他们这行人,有首长,有学者、作家,在招待方面不能马虎。主要接待工作由张保国负责,从镇财政有限的资金里拨出首长们在青木川的所用,原则一定要首长在青木川吃好、住好、转好,不能留下遗憾。冯明在青女家的一切开销,包括洗澡都是镇上给拨了钱的,现在没有白吃白喝在谁家一住几天的道理,这些是属于镇政府和青女家的交易。冯明本人并不知晓,冯明只是沉浸在革命友谊当中。
昨天晚上,青女特意为冯明烧了一池子热水,冯教导有爱洗澡的习惯,这点不用干部们交代,她早就知道。那时候教导员住在文昌宫,日日要在她家屋后的滴水泉洗澡,一边洗还要一边跑着调地唱:
三头黄牛,一呀么一匹马,
不由得我赶车的人儿笑呀么笑哈哈。
往年,这个车呀,咱穷人哪配用,
今年咿呀嗨,
大轱辘车呀,轱辘轱辘转哪,
大轱辘车呀,轱辘轱辘转哪,
转呀,转呀,喔!驾!
转回咱们的家——
这是新中国成立初期很著名的一支翻身歌曲,当年青木川的男女老少都会唱,是林岚给大家教的。每逢开会,林岚都要指挥大伙唱“三头黄牛”,陕南人用当地土话唱“大轱辘车”,常常咬不清字,一唱到这儿就轱辘轱辘地转乱了。那时候青木川的农民很不理解,怎的一下就能分三头牛一匹马,还有大轱辘车,地主得有多大的家当呀!在当地人眼里,魏老爷就已经阔得没了边了,大伙分魏老爷的田地浮财,田是家家都分到了,手使东西也分到了,有用的没用的,各家都堆了不少。魏老爷有钱,大院子里金库、烟库、武器库、瓷器库、海鲜库、粮食库、绸缎库……使用穿戴应有尽有,几辈子用不完。魏老爷家一捆捆四大银行的钞票全发了霉,库里的海参、燕窝都长满了绿毛……魏老爷那么大的家当,解放军一来,还不是哗啦啦垮了!那个能给农民一下分三头黄牛一匹马的地主想必比魏老爷还有钱。
那时候冯明他们住在文昌宫。现在的文昌宫已经塌成了一片废墟,滴水泉的水也干了。青女想,滴水泉就是没干,七十多岁的人也不能站在凉水下头硬冲了,冯明是大领导,大领导在城里的生活应当和电视上的有钱人一样,有小车,有地毯,有佣人,有永不沾泥的皮鞋,日子过得极度的豪华,极度的讲究,极度的细致,极度的干净。听张保国说高级首长们坐的便池可以用温水清洗屁股,有热风吹拂,香水喷洒,那不是拉屎,是在享受。首长们洗澡的浴盆又大又白,能装下四五个人,盆子里能制造出波浪,还有蒸笼一样的洗澡房,人在里面蒸馍馍一样地蒸。首长们睡的床也不是一般的双人床,是特大号有记忆的软床,那床还能像她孙女的摇篮一样摇晃,还能放音乐。首长们也是人,没人在他们旁边“摇啊摇”地哄睡觉,就用机器哄……这些条件她当然没有。昨天晚上冯明住进来的时候,她很是诚惶诚恐,她羞愧地告诉冯明,家里没有带喷香的座便,也没有可以记忆的床铺,洗澡的池子是瓷砖砌就,只安装了水龙头和下水孔,翻不起波浪。但是她保证首长使用的器皿绝对干净,仅洗澡的池子她就用“84消毒液”刷了四遍,让首长放心使用。
冯明对青女说的“喷香”和“有记忆”根本就没听懂,毕竟是当年的老房东,他到了青女家有种到家了的随意,从心里感激张保国没让他住到单调清冷的招待所去。
洗澡池子是可以放心地泡了,可是厕所还是不能舒心。青女家的厕所是那种很普通的抽水马桶,桶沿的塑料垫质量低劣,一坐上去,嘎巴嘎巴地响,拉屎有水往屁股上溅,还有味道往上反……以往下乡,冯明一般不在乡镇留宿,不怕别的,是怕基层的厕所,屁股蹲在肮脏的茅坑上,下面大尾巴蛆爬着,上面绿头苍蝇叮着,再遇上大便干燥,简直是受罪。随着生活习惯的改变,他早已不适应了蹲坑的方式,不是蹲不住,是压根就蹲不下去。他家的抽水马桶的确如张保国猜测的,温水冲洗加热吹风,坐垫也是自动加温,永远保持着35℃,他对便座的挑剔几乎到了苛刻程度,一个小小便座直接影响到了他的排泄。在外头出差,卫生间不对劲他能一周不拉屎。秘书跟着他,别的药可以不带,治疗便秘的药是必需的,每到一地,秘书的第一任务是检验住地的厕所,厕所不达标,下一步的工作便会受到影响。冯明出差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冲进厕所,也不知怎的,小车一停到楼底下,他的大肠就开始蠕动了,条件反射比巴甫洛夫的狗实验还准确。冯小羽说父亲的屁股认坑……
这都是后来添的毛病。
到青木川的第一天早晨,冯明拉开窗帘,阳光从窗户洒进来,照得屋里亮堂堂的,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于是他就开始了“砸烂铁锁链……”
在“铁锁链的砸烂”中,他看到了窗外横在河水上的风雨桥。那桥经过一夜雨水的冲刷现在还湿漉漉的,一年又一年,那些柏木板子变得精光溜滑,有人在上头铺了稻草。山水下来了,桥下河水高涨,流得急而猛,发出吓人的巨响,受到石头阻隔,激起的团团白浪花,好像翻滚奔腾的小野兽,往前直扑。他看那桥,好像比记忆中的小了许多,也残旧了许多,桥上的廊也显得过于低矮,是那座老桥吗?应该是的,青木川除此以外再没有其他廊桥。他想,闲暇了应该给这座桥题写块匾,还是叫“解放桥”,名字是不能更改的,字当然由他来写。这些年他的书法已经很有些名气了,不少楼堂馆所的匾额都是他的手笔,来求字的大有人在,他也很愿意应酬这样的事,官嘛,当过就当过了,将来谁也不会记得你,字可是留下了,书法家的名声远比某某长要响亮长久。冯明还记得他刚来青木川时,桥上有魏富堂写的。“风雨桥”三个大字,后来他让人铲掉,让中学的黄金义老师写了“解放桥”换上去。黄金义写“解放桥”时有些犹豫,说他在黑板上写字,都是哄孩子的,论书法还是得许忠德,许是从小练过字的,有童子功,桥上陇川陕三省的人来来往往,写上的字需经得住人看,不能让人笑话。冯明当时很严厉地批评了黄金义,说亏他还是个党员,怎说这样的话,土匪恶霸都敢往桥上写字,劳苦大众为什么就不敢写?人民翻身解放求的是实质,不是形式,字体好不好是次要的,关键是由谁来写,许忠德虽然对魏富堂投诚起了些好作用,但自己的问题还没有交代清楚,怎能让他来题写“解放桥”?从根上论许忠德是魏富堂的人,他解放了,劳苦大众的命不是白革了!黄金义在冯明的鞭策下,提起笔写了“解放桥”,字的确写得很臭,三个字一个比一个大,一个比一个往上斜,刻在桥上,给人一种桥基一头下沉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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