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青木川

作者:叶广芩




  为了女人也罢,为民除害也罢,反正魏富堂犯了命案,在青木川待不下去了,他拿了魏文炳的枪,半夜逃出了青木川,直奔广坪,让他姐夫帮助藏匿。半道上,老乌和十几个贴己弟兄追随而来,他们说青木川没了魏富堂,群龙无首,日子便没了奔头,要走大家一起走,生生死死捆在一块儿。危难时刻显真情,魏富堂当下就和大伙结拜了弟兄。没有血酒,十几个人对着栈道的石门磕了头,磕过头就是门内弟兄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谁也不许背弃谁。
  老乌说不能去广坪,那儿的目标太大,是诚心给警察局长为难呢,不如往官府顾及不到的地方跑……十几个人在路边林子里正商量,偏巧汉中军阀吴新田给西安军阀刘镇华送礼的马帮从山路走过,一队骡马丁儿当儿地慢慢走过来,押运的人好像困得厉害,扛着枪边走边打瞌睡。
  也没有谁招呼,没有周密设计,门内的弟兄们很自然地进入了角色,路走到这一步,他们想干,能干,而且也愿意干的只有这个,劫!马帮在明处,他们在暗处,吴新田的马帮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为了安全他们选择黎明时刻上路,偏偏的就在黎明时刻,他们在险恶的石门栈道遭到了劫持。魏富堂凭借一支枪十几个人,打了几枪,一阵呐喊,乌合之众的马帮竟然丢下东西落荒而逃。
  轻而易举的收获让魏富堂们兴奋,敢情当强盗竟是这样简单,痛快!
  天明了,一看劫下的东西,是十担大烟。
  魏富堂们不敢在陕西省内停留,立刻带着收获南下广元,躲避风头。广元是四川与陕西的边界,两边政府的力量在这里都显得鞭长莫及。旧时的广元,三教九流汇集于此,青、红帮,袍哥、甚至河南的红枪会在此都有显露。四川历来是袍哥、土匪、滥兵的天下,广元更是一个以烟、枪出售为中心的地下市场。
  魏富堂扮做生意人,带着人和货住在嘉陵江边的客栈里,客栈后门通江码头,江里有来来往往的船,顺水而下可直达重庆;客栈大门面对川陕大路,南通成都,北达宁羌,西至徽县,可谓四通八达。魏富堂从客栈的后窗户,远远地能望见江对岸的皇泽寺。沿着山崖而建的庙宇,气势恢弘,威严壮观,山岩上凿出的高大佛像,绿树间缭绕的香烟,台阶上熙攘的男女,都让魏富堂无比羡慕,无限憧憬。这个庙宇是武则天的家庙,里面有则天皇帝的坐像,据说是完全和真人一模一样的。魏富堂不知武则天是什么人,但是他知道庙里供奉的是个女子,一个和刘二泉完全不一样的女子,那个受人香火的女子多少让他有些着迷,让他觉得天底下最有见识,最有本事的应该是女人,男人其实什么也不是。
  广元城里那些繁华店铺,美妙吃食,新奇穿戴,都是山里所想象不到的,跟这里一比,青木川除了山大,真是土得厉害。广元的一切对魏富堂,对十几个山里后生充满了极大诱惑和吸引,但是魏富堂有话在先,不许他的弟兄们走出房门半步,谁不听话,莫怪他手里的枪不认人。
  老乌负责联络,老乌心细,在他的周旋下,大烟顺利出手,收获三万块大洋!
  魏富堂们轻装撤离广元,躲藏在陕西佛坪县都督门,这里是古傥骆道上一个荒废的驿站,周围都是原始森林,往南八十里是华阳古镇,往东八里是佛坪县城。不久,老乌将几捆枪支从广元运到都督门,十几个人迫不及待地拆开捆扎的草包,都是蓝旺旺的精良好快枪,当下一人一杆背了,心里一下踏实了许多。老乌给魏富堂买了一把歪把撸子,魏富堂十分喜爱,日日夜夜地掖在裤腰上,绝对有着首领风采。
  一支土匪队伍就这么拉起来了。
  十几个人毕竟势力单薄,后来魏富堂投奔了王三春,着着实实跟着王三春干了几年。这几年的土匪生涯,为他的经历抹上了难以洗清的黑。
  王三春在民国史上是很有名的大土匪,冯小羽在查询王三春资料时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地区档案馆里有关王三春的材料有几个大卷宗,镇巴县政协还编撰了王三春的年谱,全是杀人放火的恶行。
  王三春是四川平昌县人,农民出身,读过书,好斗性狠,在乡里打架,杀人放火而拉杆子造反。带着人来到了陕西渔渡镇,先杀了区长王应钦,第二天又抢了集市,从此就在陕南落脚。他受过国民政府招安,当过“川陕边游击司令”,却一直坚持自己的原则“受招不受编”,“受调不受编”。这种思想多少也影响了后来的魏富堂,使魏富堂与国民政府一直呈对立状态。王三春是个典型的职业土匪,他提出“活捉国贼蒋介石”的口号,自命“陕南剿匪总司令”,曾计擒大土匪罗玉成,跟红四军打过仗,跟国民党顽强对抗,这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怎样的一副脸谱,实在是花哨得难以描画。王三春活动范围扩展到陕西二十多个县,武装力量有四个团,五千余人。他的权力大到自己委任县长,设立税收局, 收来的钱全部是自己的开销。在他的老巢镇巴县,他有一套完整的设施,成立了八大处:军需处、服管处、医务处、军械处……有造币厂,边棚营,儿童连,铁血营,成立了“中华救民镇槐党”,请来了南京武术学校的教练,教他和他的老婆们练武术,俨然是个独立王国的建制。“剿匪司令”本人就是个恶贯满盈、臭名昭著的大土匪,这也堪称民国的笑话。民不堪其扰,蒋介石下令:“川陕甘军事饧,边境驻军切实严防,以免窜扰。”针对的就是王三春。抗战爆发后,蒋介石派代表来收编王三春,王三春对代表说,蒋介石没资格管我,我不愿意享他的福,他那个青天白日底下有个鬼,我要捉他的鬼。红军要借道陕南,北上抗日,受到王三春一个营兵力的阻截,交战地点就在回龙驿,指挥是魏富堂。
  王三春的铁血营是匪帮中最凶残的一股势力,铁血营内每个匪兵的待遇都是排级,铁血营是王三春祸害老百姓一杆得力的快枪。谈到铁血营自然就和魏富堂连在了一起,魏富堂是铁血营营长,这个职位让他在以后的交代中有着诸多不能推卸的血案,成为他重要的罪证之一,也是他被枪毙的原因之一。
  其实也有些事情和魏富堂没有关系,但是账却直接地记在了他的头上,让他有口难辩,也就不辩了。比如镇巴街上佘家媳妇说,明天打春了,要给女儿黄花买个饼吃呢,孩子馋饼馋得不是一天了。
  这话被王三春听到,心内别扭,他忌讳“打春”的话。第二天,佘家媳妇在街上刚买了饼,还没交到女儿手里,就有铁血营的人从后头捅了一刀,手里的饼滚了很远,一直滚到坡底下。小姑娘黄花只顾追那饼,赶回来娘已倒在血泊里。饼还是热的,她让娘趁热吃,娘已经不会说话了。光天化日下,众目睽睽中的杀戮,没有任何理由,也没有任何避讳,铁血营的人杀人就是这般的了当直截。女孩的父亲赶来,大骂王三春,大骂铁血营的魏富堂,被周围人制止,于是老佘带着小女儿隐姓埋名,逃往他乡。解放以后的揭发控诉中,这个叫黄花的女子指名道姓提的是王三春和魏富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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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小羽在查阅档案资料时,魏富堂的一段口供引起了她的注意,那就是对辘轳把教堂的洗劫。冯小羽以她的文化意识,敏感地觉出,这次普通的打劫,在魏富堂的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记。魏富堂在这段交代中,用了几个“第一次”的字眼,不是第一次杀人,第一次抢掠,是第一次见到,内容包括桌布、刀叉、风琴、电话等等。就是说在那次打劫中,现代文明的冲击以及文化细节产生的魅力,使土匪魏富堂对自己的追求,甚至对自己的生存方式产生了怀疑,这是作家后来的总结。
  在魏富堂的土匪经历中,那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打劫,不值一提。但是魏富堂却把它单独提了出来,作为一件事情交代,交代虽然比较简单,但冯小羽却从简单中捕捉到了十分微妙的内容,“knife、fork、蓝眼睛、风琴、电话、汽车”,几个单词清晰地勾勒出了当时的情景。
  魏富堂冲进教堂的时候,意大利神父正在餐桌前优雅闲适地用餐,盘子里新烤的羊角面包,玉米奶油汤散发出阵阵热气。混血小修女艾米丽在旁边小心伺候着,艾米丽的身世有些暧昧,辘轳把教堂附近村庄常有长得很美丽的混血孩子出现,艾米丽是其中之一。艾米丽一出生便不被她的家庭接纳,被悄悄送到教堂钟楼的楼梯口……敲钟的解老汉发现了这个孩子,收养了她。解老汉的老伴说这是一棵串了秧的苗子,就苗子苗子地叫,神父给取了个正式名字叫艾米丽。艾米丽有着东方人的身材气质,西方人轮廓分明的脸庞,黄头发,蓝眼睛,一双眼睛蓝得清澈纯洁,谁见了都忘不掉。解老汉说艾米丽是天使,混血的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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