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青木川
作者:叶广芩
叶广芩,女,1948年出生,北京市人,满族,祖姓叶赫那拉,中学就读于北京女一中,1968年分配到陕西当护士、记者。1990年在日本千叶大学学习。回国后调入西安市文联创作室从事专业创作。现为中国作协会员,国家一级作家,西安文联副主席。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采桑子》等,中篇小说《梦也何曾到谢桥》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
第一章
1
魏富堂是在1952年春天被人民政府枪毙的。
枪毙他的时候油菜花正开,山里山外明黄一片,蜜蜂嗡嗡地飞舞,太阳暖暖地照耀。这样的季节是分田分地真忙的季节,是农民翻身解放的季节,是欢欣鼓舞的季节。
枪毙魏富堂的地点在青木川中学操场。青木川中学原先叫富堂中学,是魏富堂创办的一所私立学校,位于镇东高高的坡上,可以俯瞰整个青木川镇,作为公审会的会场和枪毙人的刑场,是再合适不过了。
公审会的头天下午魏富堂由宁羌县押回青木川,没有回家,直接关在青木川北头的“斗南山庄”里。“斗南山庄”是一幢中式楼房,四川旱船式建筑格式,除了宽大厅堂外,周围有一圈带木廊的房间,间量小而密,用来关押犯人极为合适。“斗南山庄”的屋后有园子,种着花草树木,还有五间精致厅堂,是供女人们居住的。魏富堂被押回来的时候,“斗南山庄”里的女人们已作鸟兽散,只一个叫黄花的丫头因即将临盆,无处投靠,在二楼的小间里等待生养。政府将犯人安置在“斗南山庄”,考虑是周全的。青木川镇是魏富堂的老巢,镇上他的爪牙甚多,旁支亲戚也多,明里暗里,说不清的盘根错节一时理不清楚,让人不能放心。“斗南山庄”不在镇中心,适当的距离可以减少许多麻烦,也杀了魏富堂的威风。
第二天早晨,天空晴朗明媚,青木川、广坪两镇的革命群众聚集中学操场,早早地等待着报仇雪恨、扬眉吐气时刻的到来。解放军将魏富堂从“斗南山庄”提出,步行一里路,过了风雨桥,押解到会场。先开诉苦会,控诉土匪恶霸罪行,然后公开审判,之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魏富堂拉到操场边沿,面对着脚下青木川镇,毙了。
那天跟魏富堂同时被镇压的还有他的外甥李树敏。李树敏是十五里外的广坪人,常在舅舅家闲住,喜欢青木川的景致,就在镇北头盖了一座宅院,取了个奇怪的名字“斗南山庄”,请当地老秀才施喜儒写了匾额挂上。那匾是本色的香樟木,没有其他点缀,就显得很典雅质朴,不显山露水。乡下人对“斗南”多不理解,说“斗”不知是打斗的“斗”还是装粮食的“斗”,大家不叫它“斗南山庄”,只叫“花房子”。一提“花房子”都知道是魏富堂外甥在青木川的别院。李树敏将宅院取名“斗南山庄”,袭的是“北斗以南,一人而已”的典故,没有打斗的意思却有着狂傲不羁的心态,这是文人们常犯的毛病。李树敏是个追求风雅的人,面皮白净,穿长袍戴礼帽,无论穷人富人,见了谁都笑眯眯的。镇上的女人们见了李树敏,无端地会脸红,眼神会远远地随着他转,这是个山里难得的有学问的美男子。
据青木川老人们回忆,斗争会上虽然同时宣布了死刑命令,两人同时被押到操场边缘,但枪毙李树敏却比魏富堂晚了那么几分钟,这主要是因为李树敏的挣扎,使劲地把脑袋往起抬,还要让人给他把掉在地上的眼镜戴上,让押解他的军人费了些周折。那边枪都响过了,魏富堂的身子已经扑在草地上,脑袋成了一朵花,这边李树敏还在踢腾。有人说,李树敏是有意拖延,为的就是要看到魏富堂死后的场面,看到这个场面就是看到了他自己,一个人想看到自己死后的情景并不容易,李树敏看到了,所以李树敏这个人很不一般。
甥舅俩是一先一后走的,差这一会儿,在黄泉路上就差着好几步,差着好多行路人,没走到一块儿。
青木川镇的魏漱孝给李树敏家当过长工,他说李树敏之所以拖延是在等他孩子降生,开公审会的时候他的“收房”丫头正在“斗南山庄”屋里生产,他是听到孩子第一声啼哭上路的,毕竟他有了后人,甭管是男是女,反正他不再是绝户了。关于“收房”一说,十几年后丫头本人和她的儿子一直有不同看法,他们说那是土匪的霸占,是强奸,不是收房。这样一来,性质就有了区别,李树敏的儿子成了受迫害的产物,成了革命政权依靠的对象,怎么想让人怎么觉着别扭,可事实就是这样。李树敏的妻子刘芳,是山外女子,见过世面,有本事,却生不出个一男半女,这使李树敏一直耿耿于怀,对丫头强奸也罢收房也罢,终是给他生了孩子,也是临终的安慰了。
对五十多年前的镇反大会,青木川的人一直记忆犹新,喜欢谈论,就是当着魏家的本家,人们谈的时候也是“毙魏老爷的时候怎么怎么的”,并不避讳,本家们的诠释往往也比一般人更具体,更细致,更到位。
那个不到一个小时的公审大会成为了青木川永久的话题,虽然以后也开过许多会,大的小的,远比1952年的那个会辉煌重要,但是给青木川人记忆深刻的,还是魏李两个人一前一后上路的那个会。半个多世纪过去,镇上有资格参与谈论的人逐渐稀少,话题便显得越发珍贵,越发不清晰。版本的演绎越来越多,甚至同一个经历者,上午和下午的叙述就不一样,一小时前和一小时后就不一样,刚才和现在就不一样。这给了青木川喜欢听故事的后生们充分的想象空间,在老辈的讲述中,小镇的旧事比任何武侠、警匪片都精彩真实,电视里的飞镖暗器,血影刀光,生死恩怨,英雄美人,敢情都在自家生长的地方演绎过,在日日走过的石板路上滚动过。先人们留下的气息还没有散尽,时或地会在墙根砖缝、影壁背后传递出一声惊恐的呐喊,几句模糊的话语,不是刻意的存留,是无意的丢失,祖先还没有走远。
魏富堂老宅外宽展的台阶上,温暖的阳光下,无冬历夏,永远纠集着青木川镇上的老年精英,负曝闲谈,恬淡悠然,他们是青木川的政治家和新闻解释者,是本翻不烂的活字典。外面来了什么人,到青木川有何公干,呆多长时间,说了什么话,他们全一清二楚。有时,他们会向镇长、书记什么的提点儿建议,百分之八十会被采纳,但是他们轻易不提,他们的建议都是经过深思熟虑,让人无懈可击的,书记就是想反驳也没那么容易。有人就说,大宅院门口的台阶上是青木川的众议院,是领导们也不敢小看、不敢得罪的地方。很多时候,老汉们很沉默地靠墙坐着,晒着太阳,各自微闭着眼,谁也不理谁。青木川的川水沿着镇边缓缓地流淌,碧绿深沉,碰到河心那两条青石桥桩,偶尔翻出几朵浪花,旋出几个旋涡,又很快地趋于平静,洋洋洒洒地向前流去。风暖洋洋地拂过水面,吹起微微一阵细波,夹起一股湿润水汽,撩在老汉们的身上,几个老汉同时打了喷嚏。
三老汉揉了揉鼻子说,魏老爷的脑袋碎了,像敲开了的瓜,红的白的飞了一大片,一股腥气。
魏漱孝说,没有碎,打了个窟窿。你哪里有我看得准,我就在他的近前,相隔不到十步,人家押着他从我身边过的时候他还看了我一眼,跟我说让我替他收尸。
郑培然说,魏老爷的脖子是让绳子勒着的,连气也喘不出,怎能说让收尸的话。
魏漱孝说,我是从他眼神里看出来的。人到了那个时候,眼睛也是会说话的。
魏元林说,没错,魏老爷的脑袋是炸开了的,当兵的一抬手,魏老爷的身子就扑出去了,脑袋哗啦散了,不光是我,许多人都看见了。五十年代解放军用的枪都是炸子儿,哪里像现在,美国跟伊拉克,突突突十几个洞洞,血都不出,枪里都含着激光呢。
郑培然说,我记得,给魏老爷收尸的是中学的谢校长。
几个老人突然都不说话了,周围死一般的寂静,一只蜜蜂嗡嗡地飞,绕过这个老汉的头,又飞向另一个的脖项,停在某人的夹袄上,被轰起,惊恐地飞走了。
魏漱孝说,收尸的不是谢校长,是解苗子,解苗子拿了一打棉纸,等在旁边,枪毙完了,她就把捆她男人的绳子解开,把脑袋用纸包了,包了有二十几层,那血还往外渗。后来是我和中学王建英王老师一块儿搭手把魏老爷抬到棺材里去的,当时魏老爷的手还是暖的,软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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