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青木川

作者:叶广芩




  冯明不住往窗外看,冯小羽问父亲回龙驿跟过去比有没有变化,冯明说变多了,他都快认不出来了。冯小羽不能想象这个小小的居民点能有怎样的改变,那茅草房,那灌木,那河水,那狗,那孩子,几百年前就应该这样存在着,父亲竟然说“变多了”。
  下车一打听,发往青木川的班车今天就没有开出,说是跑运输的司机,老丈人胸口让羚牛戳了个血窟窿,司机拉着老丈人上县城了。一车人,大部分到回龙驿就不走了,真正去青木川的只有冯明一行和那位爱哆嗦的邻座以及青木川的汉子。冯小羽问父亲要不要给青木川镇政府挂电话,让他们派车来接。冯明说不用,说这些山路他熟,时间还早,在回龙驿转一转再走不迟。
  钟一山更不急,拿了摄像机在土街上东照西照,引得一帮孩子,争着抢着对着他的镜头做鬼脸。
  青木川的汉子守着从车顶上卸下的一捆树苗,坐在小卖部的台阶上不紧不慢地抽着烟。小卖部里实在没什么货色,假模假式的橘子汁,分不出年月的火腿肠,颜色灿烂的塑料拖鞋,堆在木头箱子里的大粒青盐……粗劣而张扬。一只猫卧在货架上睡觉,小卖部的主人枕着胳膊趴在柜台上也睡觉,人和猫一高一低,各抱地势,都睡得深入酣畅。冯小羽在小卖部里转了一圈,店主没有醒,猫抬头看了她一眼,喵呜一声,算是打了招呼,换个姿势又睡去了。汉子还在台阶上抽烟,烟是当地出产的大叶子旱烟,燃得很快,烟呼呼地冒,辛辣呛人。汉子是陕南山中太普通的农民,精瘦的身材,粗壮的手,脚上蹬着一双烂解放鞋,大脚趾头小老鼠一样,在窟窿里进进出出。
  冯小羽对前面的道路心里没底,她怕父亲累着,担心父亲在这荒凉所在出什么意外,她不能催促父亲,父亲不说走,她不能走,她问抽烟的汉子什么时候走,汉子说再等等。冯小羽说怕是等不来车,老丈人胸口的窟窿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堵上的。汉子说他不是等车,是等太阳,太阳上高了满山的雾气就散了,没有雾的山才好走路。冯小羽说沿着砂石路慢慢往前走,比坐这儿等太阳强。汉子说,雾大,前途莫测,遭遇了大家伙可是不得了的事。
  汉子说的大家伙,指的是老虎、狗熊、豹子什么的,当然也包括羚牛,这一带曾经有过华南虎亚种,只这些年才不见了踪迹,但老百姓还是说有。冯小羽倒不是怕和老虎遭遇,主要是怕羚牛,单个的羚牛脾气孤傲暴戾,常常主动攻击人,遇上者,十有八九不能逃脱。这样的报道,她在报纸上见过不少了。红头发小伙子独自顺着砂石路往前走了二三百米,见大伙不动弹,又折回来,径直蹲在汉子对面,汉子却是有点儿爱答不理。
  汉子远远地看着冯明说,那个人,他是你父亲?
  冯小羽说是。汉子说,他是个官。
  冯小羽问何以见得,汉子说他凭感觉,直觉告诉他这老头是个大得不得了的官。
  冯小羽问有多大。汉子说,再怎么地也得是个副处。
  红头发就嘻嘻地笑,冯小羽问他笑什么,红头发说他想起了个段子,问是什么段子,红头发说有个老板去嫖鸡,问鸡是不是处女,鸡很难回答,说不是吧,自家还没有结婚,说是吧,已经接过千百客了,只好含含糊糊说,处女算不上,算个副处吧。红头发说完,自家先哈哈笑起来,等着大家也笑。
  汉子哼了一声,对红头发表示出了明显的不屑,扭过脸去再不看他。冯小羽对这个老掉牙的粗俗段子也没兴趣,把话题往别处引,问汉子买的是什么树。汉子说是山外杨凌农科城新培育出的山萸苗子。冯小羽想,山萸肉鲜艳甜润,是名贵中药,却没料到山萸苗子竟这般丑陋,便问树苗何时才能挂果,汉子说三年,冯小羽就想那三年是很遥远的事情。
  停了一会儿,红头发指着钟一山说,那个照相的,他会不会是个特务?
  汉子回应说,你当特务比他当还合适。
  红头发不理会汉子的揶揄,开始逗弄旁边的狗,从兜里摸出一块干馍,想给不给的,引得那狗使劲儿地摇尾巴,使劲儿地转圈。大家都不说话,在台阶上坐着,等着雾散。
  冯明在小街上不紧不慢地转悠,不到五十米的街,从这头一眼望到那头,没有任何遮拦。
  回龙驿北面是高山,是秦岭主峰,南面是河谷,河水湍急凶猛,声如擂鼓,咆哮翻滚着向南流去。河床满是巨石,岸边长满了细碎灌木,灌木上粘了红、白塑料袋子和各样垃圾,花花绿绿,污人眼目。小卖部旁边有个卖凉皮的摊子,陈旧的凉皮用玻璃罩子挡着,那些酸辣蒜水不知使用了几天,面目已经浑浊不清。卖凉皮的女人一边做买卖一边哄孩子,孩子鼻子下面的鼻涕抹成了花蝴蝶,开裆的牛仔裤上满是泥污,脚上一边是袜子,一边是旅游鞋……
  冯明过来跟卖凉皮的胖女人搭讪,女人见他没有买的意思,问三句不回一句。后来冯明夸她的孩子长得虎头虎脑,将来一定有出息,她才有了点儿笑脸,问冯明从哪里来。冯明说省城,女人说从省城来一定是美术家了。冯明问为什么,女人说只有美术家才到这儿来,这儿景致好,能入画。红头发又凑过来插嘴,说冯明是个副处。女人乐了,说副处哪有坐公共车来的,凡是坐这趟车到回龙驿的,品级最大大不过干事。冯明说女人很有眼光,女人说她每天在街上卖凉皮,谁是干什么的,一搭眼,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冯明让女人猜他是干什么的,女人说冯明是退休兽医,给猪看病的,其实就是个四处游走的劁猪匠。冯明说女人猜得不错,他还真是有这门手艺。冯明说回龙驿街面比以前宽了不少,以前人们张开胳膊就能把街道堵严,两匹马不能并排在街上走,石板的小路高低不平,檐下的流水能溅到对面屋里,现在改变很大,都能走汽车了。女人说回龙驿从她嫁到这儿就这样,没有改变。问是哪年嫁过来的,说是五年前。冯明说他说的要早,至少是几十年前了。女人说几十年前那就是旧社会了,旧社会她是压根没见过的,就像没见过皇上一样。冯明问回龙驿有没有发展规划,女人说回龙驿发展不发展关她屁事,世事无论变得怎样花哨,她照样得卖凉皮,这里照旧早晨是大雾,羚牛照旧会在人的胸口戳窟窿,改变不了的。冯明说回龙驿应该盖几栋正儿八经的房子,至少要盖个有棚子的车站,有个能处理伤病的小医院,往后到这儿来旅游的人肯定不会少。女人说有什么好游的,来看这满山的雾吗?看这放屁能臭一条街的短巷子吗?又说,头头们赶时髦,回龙驿巴掌大个地方还要修建广场,说要种草,栽会放光的塑料树,山上那么多草,还非要在这儿种草,周围那么多树,还要弄塑料的,吃饱了撑的呢,建了广场还要塑雕像,纪念红军。冯明说纪念红军?不是解放军吗?女人说不是,前不久几个人拿着图样来回龙驿比比画画,征求意见,卖杂货的老赵瞄了一眼那样子,是红军,不是解放军。
  冯明说,老赵怎知道那是红军不是解放军?
  女人说,红军穿背心,戴八角帽,面黄肌瘦,这谁都知道的,电影上就是这么演的。
  冯明说1935年红25军在程子华和徐海东带领下,穿越秦岭北上,是从华阳镇、老县城那边走的,没路过这里,干吗在这儿建雕塑。卖凉皮的说红军、解放军是一回事,老辈说在前头谷里打过一仗,红军在这儿被打得落花流水,她爷爷是亲自参加了那场战斗的。冯明问她爷爷是哪边的,她说是这边的,那时候人的心很齐,上边说打就拼了命地打,没有人退缩。问上边是谁,说是魏司令,说她家的爷爷在魏司令手下当排长,把快枪使得跟烧火棍一样顺手。冯明特别注意到了她用的是“这”,而不是“那”,在情感上保留着对红军对立面的认同,话说得就有点儿乱,立场显得跟她那些酱油醋、辣子蒜水一样混沌不清。
  钟一山端着机子过来了,先瞄凉皮后瞄女人,最后定格在那张银盘似的大脸上。钟一山隔着摄像机问卖凉皮的知不知道杨玉环的事,胖女人眼睛翻了半天,问杨玉环是哪个村的,红头发说杨玉环就是杨贵妃,唐朝宣统年的美女。钟一山问女人姓什么,家住哪里,女人眯起眼睛很警惕地看着他,顺手掂起了铡凉皮的大铁刀。冯小羽将钟一山拉过来,钟一山说他看那个卖凉皮的长得像杨贵妃,圆脸肥臀,好像是唐朝一脉单传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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