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青木川
作者:叶广芩
青女说,全杀了,就留下了我。
牛老汉说,是你命大。
那边,兵们在喊叫让牛老汉过去往塘里添炭,牛老汉答应着往外走,回身对青女说,能逃就逃。
晚上城外响了一阵枪。青女又怕又累,一宿不敢合眼。“共产党”单单留下了她,那与众不同的“三块大洋”究竟暗含了什么内容,二十几条生命顷刻就消失了,回去如何向魏老爷说明……
早晨牛老汉来给青女解绳子,说那些兵夜里就走了,现在下了大雪,让青女借着雪赶紧走。青女说往哪儿走呀?牛老汉说,往你的青木川,你得回家!
青女说她根本不知道青木川在哪儿,牛老汉说先到华阳,到了华阳就不远了。青女说华阳怎走,老汉说往西,过都督门进吊沟。青女望着外面满天飞舞的大雪发愁,牛老汉说村里有个叫二猫的,今儿个要到华阳帮着老丈人盖房,让青女跟他搭伴走。
青女就跟着二猫走,走了两天到了华阳,一路要饭,顺大路走,狼狈不堪地回到了青木川。没敢直接回魏家大宅,而是先奔了广坪的李家,她得让李老太太帮她拿主意。饥寒交迫的青女一进李家大门就昏了过去,李五少爷正在后院廊下斗鹌鹑,听见前头一阵乱,问怎么回事,下人禀报说来了个要饭的,饿晕了。五少爷说怎的让要饭的往院里跑,家人说要饭的轻车熟路,直奔老夫人的住屋,也怪呢,要饭的是个大姑娘。李五少爷若有所思,想了想说,不管怎么的,别让她死在家里,给她碗热乎稀饭。
下人说五少爷跟老夫人一样,都是菩萨心肠。李五少爷不耐烦地挥挥手,又去斗他的鹌鹑了。
一会儿有人来告诉五少爷,说要饭的人是魏老爷家里的青女,一行人去西安,半道上在佛坪老城遇了难。五少爷这才放下鹌鹑来到前院,见青女正给他的母亲哭诉道上的事情,老太太惋惜大赵小赵,眼泪汪汪直叫心疼。青女发愁如何向魏老爷和丫头们的亲属解释。五少爷说出了这样的大恶事只有实话实说,并说送舅母回西京,如果按他原来的主意走大路,许不会出事,是舅舅太相信他那些弟兄。人心隔肚皮,这些年过去,谁知道谁变成了什么,遇到别个尚可周旋,遇到共产党,那是一点儿情面也不讲的。
傍晚的时候,魏富堂从青木川赶过来了,盯着青女半天没有说一句话,末了冷冷地说,他们怎么没杀你?
这正是青女说不清的要害所在,她说她也搞不清为什么,她知道回来很为难,当初还不如跟大伙一块儿去了,省了许多麻烦。李树敏说,共产党把舅舅认作土匪恶霸,列入消灭范畴,留个丫头带回去作为口供,跟上司交代,也好立功得奖。共产党最讲重事实,重证据,你说杀的是魏富堂的人,没作证的,谁知道是不是。
李老太太让魏富堂再不要难为青女,说孩子死里逃生,千辛万苦地奔回来已经很不容易了,这样忠心耿耿的丫头打着灯笼也难找。
魏富堂说,我跟共产党没仇。
李树敏说,共产党跟天底下的富人都有仇,他们专干打土豪分田地这样的事,当年袭击红二十五军,活埋人家的伤员,还不都是您干的。
魏富堂说,那是王三春。
李树敏说,您和王三春能掰得清楚?掰不清楚!人家共产党把这账一笔一笔都给您记着呢。
魏富堂说,他们杀了我老婆,这笔账我也记着呢,忘不了!
李树敏说,这个仇我也替舅舅记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早晚有我们出气的一天。
从老县城死里逃生的青女没有回魏家大院,暂时住进了李树敏新落成的别院“斗南山庄”,李树敏从山外头买来了解苗子,之所以购买这个孤苦贫女,是在于她的混血身份,这对李树敏来说完全是新奇。李家老太太嫌解苗子是异类,不让进家门,李树敏就顺水推舟地说是给舅舅找的新舅母,就安置在“斗南山庄”里。这是刚刚踏进1945年的冬天,还没有过春节,青女记得李树敏要她像照顾小赵一样照顾魏老爷的新夫人。
解苗子是个俊美的女子,皮肤极白,头发卷曲金黄,那卷曲的头发让青女匪夷所思,并未见解苗子收拾,却永远地卷着,似乎是先天生就,就跟山羊、绵羊似的。解苗子比小赵随和,不像小赵似的老写字,解苗子吃过饭就在院子里转,有时候也跟青女聊天,说她无处栖身,如风中的一片叶子,全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了上帝。
魏富堂来到“斗南山庄”,见到了解苗子说,你是辘轳把教堂的艾米丽。解苗子说,教堂塌了,神父们走了,没有了艾米丽,我是解苗子。
魏富堂说,我在辘轳把教堂见过你。
解苗子说,当年你在辘轳把从枪口底下救了艾米丽,你纵然对艾米丽有天大恩情,可解苗子不领你的情。
魏富堂说,我喜欢你的蓝眼睛。
能听懂他们对话的大概只有老乌,可是老乌死了,所以周围的人听来听去全是一头雾水。李树敏想将魏富堂与解苗子往一块儿撮合。魏富堂不愿意,嫌解苗子出身不是名门,孙营长等一些亲兵们也私下议论解苗子的杂种身份,说魏老爷娶了这样的女人怕是难以往下传宗接代,骡子就是杂种,世间谁见过骡子下崽的呢?众说纷纭,施秀才自有看法,施秀才说中华人本已是杂种,谁也不能保证自己的先人没有骚胡的成分,细查汉人,有谁的血统是纯正汉裔。杂种有杂种的优势,一潭绿水,有的时候也需要外头来的什么搅一搅。
在魏富堂举棋不定的时候来了谢静仪,可以说谢静仪和解苗子两个人是前后脚来到了青木川的,相差时间不到十天,所以有一段时间“斗南山庄”里住过两个会说外语的女子,两个都是出色的漂亮,不光是外人,就是山庄里的丫头也常常将她们混淆。至于谢静仪是怎么来的,无人知晓,深知内情者大概只有魏富堂和李树敏,可是这两个人都不在了。
青女说,魏富堂在“斗南山庄”见到了谢静仪,谢静仪在厅前的梅树下站着看花。快过年了,冬日的腊梅开得正旺,黄色的花朵衬着她那身湖蓝的绒旗袍,焕采生姿,楚楚动人。魏富堂没见过容貌如此清秀的女子,一时惊为天人,站在园门口不知进还是退。谢静仪发现了魏富堂,大方地朝他点了点头,微微一笑,像是当家的女主人。魏富堂询问女子的名讳,对方说叫谢静仪。
从谈吐看,魏富堂知道谢静仪非是一般女子,在这个女子面前他不能造次。他替外甥的失礼道歉,说山里的日子清苦寂寞,要是想回去,他可以派人将她送到汉中,保证她毫发无损。谢静仪说山外时局未靖,征战未歇,她实在无心再回到那喧嚣中去,即便回去亦是无枝可栖。如今既为断梗飘萍,不如索性做个世外闲人,不做繁华之想。
魏富堂说,留在青木川,你要怎样?
谢静仪说司令若能让她留在青木川教书,她感衔待命,一定尽全力把事情做好……说她在山外对魏司令也不是没有所闻,今日在青木川相见也是缘分,观司令为人,当是能干一番大事业,能造福桑梓的福将。如今,国势倾颓,时当丧乱,所幸青木川境处幽窘,防范严密,相对安然。深山之中,不如办学育人,使后辈能出有用之才,促其所学而修于乡里,也是振兴青木川的一条出路。
谢静仪的想法出乎魏富堂的预料,眼前的女子没有寻死觅活地哭闹上吊,却跟他大谈什么“办学育人”,“振兴青木川”,可见不是凡俗之辈。一时间,堂堂的司令竟不知如何回应这女子才好。谢静仪不紧不慢地说,魏司令也要施其善政,痛改杀人放火之前非,收敛刚愎狠戾的性情,积德累功,慈心于物,才能得到爱戴,得到人心。
谢静仪的一番直言,让李树敏捏了一把汗,“杀人放火”、“刚愎狠戾”这些极端词汇在青木川,没有谁敢对舅舅用这样的词汇说话。可是这回舅舅在这位山外的女知识分子面前表现出了十分的绅士和极大的耐心。
魏富堂之所以没恼,是他在这位女知识人的话语之间看到了诚恳和胆识,看到了决心和勇气。留在深山办学,决不是一时脱身的权宜之计,也不是大而无当的迂阔之论,是一种对教育近乎殉道的虔诚奉献,谢静仪追求的境界,是他这个粗野山贼在心的深处时刻为之向往、极为缺憾的精神世界。他在青木川,大造美屋,广蓄良田,少的就是一座神圣的精神殿堂,他几十年内心追求的女人也罢,儿子也罢,其实就是对文化的崇拜,就是谢静仪的两语三言。没谈几句,他已经对这个清雅绝俗,秀慧博学的女子充满了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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