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期

男孩.男人

作者:尼克.霍恩比




  不过到了最后,在他跟安吉的韵事中他存在的关键却是他不是别的某个人。意思是他不是西蒙,她的前老公。此君既酗酒工作也成问题,而且这家伙像个骑士一样毫不在乎社会上的陈词滥调,竟跟自己的秘书搞上了。威尔发现要不成为西蒙容易得很;他绝对有能耐不像西蒙,他干得棒极了。看起来似乎有欠公允,实际上他在好多事上毫没费力却尽得好处:他在更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不是西蒙而不是作为他自己而备受爱戴的。
  即使是韵事的终结,也很有推荐意义。威尔总是发现要了结一段情事很难:他努力想一劳永逸地抓住牛犄角,结果却总是发现剪不断理还乱。但这次跟安吉的韵事却简单明了——事实上,这事了结得如此容易,他都怀疑里面一定有鬼了。
  他们交往有六个星期了,他已经开始发现有相当多的事不能令他满意。开始是发现安吉不够灵活,然后就是所有有关孩子们的事不断地插进来——上个礼拜他买了两张迈克·雷电影的首映票子,结果她直到电影开始了三十分钟后才赶到,原因是孩子的保姆没有按时出现。这可真让他恼火万分,虽然他自我感觉相当成功地隐藏起了怒气,而且接下来那个晚上过得还可以。她从来不在他的家里过夜,所以他不得不总到她那儿去,可她既没有多少CD,也没有录像机,她家里既没有卫星电视也没有有线电视,结果他星期六晚上总是不得不看“事故”报道或是关于得了重病的小孩的电视电影的废话。他刚刚开始有点疑心安吉是不是他真正想寻找的人,安吉已经决定跟他分手了。
  她正式向他表白时他们正在哈洛威路的一家意大利餐馆。
  “威尔,真的很抱歉,但我不能确定我们是不是还能继续下去。”
  他什么话都没说。以他的经验,每次以这种方式开始的对话通常都意味着她已经确定了,或者就是他做了什么或卑鄙或愚蠢或绝对麻木不仁的事,但他又真的认为在这次的关系中他是完全清白的。他的沉默为他赢得了时间,他飞快地查了一遍他的记忆银行,看有没有他或许忽略了的言行失检之处,但什么都没发现。如果他真发现了什么的话,比如说一次故意忽略了的不忠,或是一次不值得注意的粗暴行为,他会非常失望的。因为这次关系的整个基本点就建立在他的“完美”之上,任何污点都意味着他的不诚实是如此根深蒂固,他自己都无法控制了。
  “不是你的问题。你一直都很好。是我。哦,总之是我的处境。”
  “你的处境没有任何问题。起码我这样认为。”他一下子放了心,他也就很乐于慷慨一点了。
  “有些事你还不知道。西蒙的事。”
  “他还在为难你吗?因为如果他还在……”你要怎么样?他想轻蔑地问问自己。你要回家给自己卷支大麻烟把他们给忘掉?你要换个更省事的女人交往?
  “不,不是这么回事。哦,我想这看起来可能像是个局外的问题。他不会高兴让我认识别的人。我知道这听起来像什么,但我了解他,他只是仍然不认为我们已经彻底分手了。而且我自己也不大确定,这点更加重要。我还没准备好跟别的人建立一种全新的关系。”
  “你一直都做得很好呀。”
  “最大的悲剧就是我在绝对错误的时刻遇到了真正适合我的人。我只该没心没肺地放纵一番的,而不是……不是跟一个……”
  这可真是,他忍不住想,一种讽刺。如果她知道真相的话,他真是再合适不过了;如果世上还有哪个人比他更配没心没肺地放纵的话,他倒真想见见。是我一直在假模假式!他真想告诉她实情。我很可怕的!我比我装出来的样子浅薄多了,真的!不过太晚了。
  “我很想知道是不是因为我拼命追求你的缘故。是我把事情搞糟的,对吧?”
  “不,威尔,绝对不是。你一直都棒极了。我真是抱歉我……”
  她开始有点泪光盈盈了,他可真爱她这样。以往他可从来没眼看着一个女人哭而不同时感到自己要负责任的,他真要享受这次不一样的经验。
  “你不必为任何事感到抱歉。真的。”真的,真的,千真万确。
  “哦,我应该的。”
  “你真的不必。”
  他上次处在宽恕的一方是什么时候的事了?肯定不是学生时代的,即使在学生时代可能也没有过。在所有他跟安吉共度的夜晚中,他最喜欢这最后一个。
  这对于威尔来说不啻醍醐灌顶。他现在知道了还有很多跟安吉一样的女人——因为想有正常点的性生活而开始一段关系,因而确信安静的生活比多少次喧闹的性高潮都更值得把关系结束。因为他认识到了某种共同点,虽然原因各不相同,他知道自己在这上面大有可为。美妙的性,良好的自我感觉,暂时性只有欢快没有泪水的父亲角色以及毫无负疚感的分手——一个男人还想要什么?单身妈妈们——聪明,富有魅力的合适女人,全伦敦总有几千个吧——真是威尔迄今最棒的发明。他作为一系列好男人的生涯已经开始了。
  
  三
  
  一个星期一的早上,他妈妈在早饭前突然哭了起来,这可真把他吓了一跳。一大早就哭可是种新情况,而且是个很坏很坏的兆头。这就意味着一天里的任何时候没有任何预兆地它就能发生;就再没有安全时了。直到今天为止的早上一直都还不错;她似乎每次醒来都带着一种希望,即无论有什么不开心的事经过一夜的睡眠也就过去了,就像有时候她睡一觉,感冒跟肚子疼确实会就此消失一样。而且今天早上她在叫他动作快一点时似乎也很正常——没有生气,没有不高兴,没有发神经,就是正常的样子,妈妈的样子。但事情确实发生了,她穿着晨衣颓然倒在餐桌上,吃了一半的吐司还在她的盘子里,她的整张脸都肿了起来,鼻涕从鼻子里喷出来。
  马尔库斯在她哭时什么话都没说。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哭,因为他不明白所以他帮不上忙,因为他帮不上忙,他只能竖在那儿张着嘴巴看着,她刚刚忍住了,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想喝点茶吗?”
  他得猜她说的是什么,因为她的话带着浓重的鼻音。
  “哦,要的。”他从洗涤槽的控水板上拿了个干净的碗到食品柜去选他的麦片。这使他高兴了起来。他已经忘了星期六早上时她曾让他把一包各色麦片放到超市的手推车里了。他又一次尝到优柔寡断的痛苦:他知道他应该首先在那些讨厌的货色中进行选择,玉米片和里面有水果的那种,原因是如果他现在不吃掉这些东西,他就永远都不会吃了,那它们就得躺在食品架上直到变味,他妈妈就会跟他没完,结果是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他就得老吃大包经济装的某种可怕的东西。这些他都懂,然而他还是拿了Coco Pops,就跟他平常一样。他妈妈没注意到——这是迄今他发现她可怕的情绪低落带来的头一个好处。但这算不上什么大好处;总的来说,他宁肯她有足够的兴致把他再赶回食品柜去。如果她不再老是哭个不停,他会高兴地放弃Coco Pops的。
  他吃了他的麦片,喝了他的茶,背上书包然后吻了他妈妈一下,只是一般性地吻一下,不是那种湿乎乎充满理解的吻,就出去了。他们俩谁都没开口。他还能怎么样?
  在去学校的路上他努力想弄明白她到底怎么了。她可能出了什么他不知道的问题?她现在有工作,所以他们不算穷,虽然也算不上富——她是个音乐治疗师,也就是说她类似于那些智障孩子的老师,她总是说钱是可鄙的,可耻的,肮脏的,是种罪恶。不过他们还是有足够的钱付房租,买吃的,一年出去度一次假,甚至还买得起电脑游戏,只是偶尔。除了钱以外,还会有什么让你哭呢?死?但他知道如果有什么重要的人死了的话;她只可能为外婆外公、他舅舅汤姆和汤姆的家人大哭一场的,但他们上个周末才刚见到了所有这些人,在他表妹埃拉的四岁生日聚会上。是有关男人的?他知道她想要个男朋友;但他之所以知道这个是因为她有时拿这个开开玩笑,他觉得有时候可以拿来开开玩笑的东西不太可能又成为老是为它哭个不停的原由。不管怎么说,是她把罗杰打发走的,如果她在这方面很绝望的话,她就不会赶他走了。除了这些之外还有什么可能?他努力回想他看的《伦敦东区人》节目里除了钱、死亡和男朋友之外大家还为什么哭来着,但没多大帮助:监狱里的宣判,意外的怀孕,艾滋,这些好像都不适用于他妈妈。
  一进了学校大门他就把这些都抛到九霄云外了。并不是他决定把这些事抛开,只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控制了他。如果你惹上了李·哈特利跟他的党羽,你妈妈是不是有麻烦就想顾也顾不上了。不过今天早上还好。他能看见他们都靠在体育馆的墙上,凑在一块儿找乐子,离开他一段安全的距离,因此他一点麻烦都没惹就到了教室。
  他的朋友尼基和马克已经在教室里了,正在马克的游戏机上玩“泰特瑞斯”。他走到他们那儿。
  “好吗?”
  尼基回了声招呼,马克太投入了都没注意到他。他想挤过去看看马克打得怎么样了,但尼基站在惟一能看到游戏机小屏幕的位置,他只得坐到一张桌子上等他们把游戏打完。他们还没完,也可能他们已经打完了一局又开始了另一局;他们根本不因为他到了就给他玩一会儿,或把游戏机扔到一边陪他。马尔库斯觉得他被故意晒在了一边,他不知道他做错了什么事。
  课间休息还是一样:尼基跟马克打游戏,马尔库斯只能在外头打转转。噢,他们真不够朋友——不像他在剑桥的那帮朋友——不过他们通常处得还算可以,只是因为他们都跟班上别的同学不一样。马尔库斯曾去过尼基家一次,有天放学后。他们知道自己是书呆子、怪人以及那些女生称呼他们的所有绰号(他们三个都戴眼镜,他们没有一个在意穿着,马克一头红毛满脸雀斑,尼基看起来比任何一个七年级的孩子都要小三岁),但他们也不在乎。重要的是他们可以待在一块儿,他们就不必再贴在走廊上躲躲藏藏地拼命避免被注意到了。
  “喂,小神经!给我们唱首歌。”几个八年级的站在门口。马尔库斯不认识他们,这么说来他已经名声在外了。他竭力装得更专心致志:他伸长脖子仿佛正集中精力在游戏机上,但他仍然什么都没看见,而且马克跟尼基已经开始向后撤退,就留下他孤零零的一个。
  “嗨,红毛!克里斯·伊文斯!怪物!”马克的脸涨红了。
  “他们都是怪物。”
  “没错,我倒给忘了。喂,红毛怪物!你脖子上是做爱时被咬的牙印吗?”
  他们觉得这很妙。他们总是开女生跟性的玩笑;他不知道道理何在。也许因为他们都是色情狂。
  “嗨,马尔库斯,你最喜欢的饶舌歌手是谁?Tupac?还是沃伦·G?”马尔库斯听说过这些名字,但他不知道他们的名字是什么意思,也没听过他们的任何一首歌,而且他也知道他们并不是真心想知道他喜欢哪个。如果他真给出个答案来,那他才真叫完蛋了呢。
  “喂,侏儒,你知道口交是怎么回事吗?”尼基正假装聚精会神地往窗外看,不过马尔库斯知道他根本什么都没看见。
  野餐。不对,他已经列举过了。
  “算了,真无聊。”
  他们终于走了。总共只想起6个来。真可怜。
  有一会儿他们三个谁都没开口。然后尼基望了望马克,马克又看了看尼基,马克终于开口了。
  “马尔库斯,我们不希望你老跟着我们了。”
  他不知道该做何反应,所以说,“哦,”然后又问,“为什么?”
  “因为他们。”
  “他们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们跟你有关系。我们认识你之前从没跟任何人惹上任何麻烦,可现在我们每天都有麻烦。”
  马尔库斯知道这是真的。他能想象得出,如果尼基跟马克从没遇到他的话,他们跟李·哈特利以及他的同伙的接触不会多于考拉熊跟食人鱼的接触。但现在,因为他的缘故,考拉熊已经掉进了海里而且食人鱼已经对他们产生了兴趣。没人真的伤到了他们,没有,而且马尔库斯知道所有那些棍棒、石块、绰号也没什么大不的。但口头的侮辱发射起来就跟导弹一样,如果你认真想想的话,如果别的人碰巧站在了火线上,他们也会被殃及到。这就是尼基跟马克的遭遇:是他把他们拉到了光天化日之下,他把他们变成了靶子,如果他还够朋友的话,他就该离他们远远的。只是他实在没别的地方可去。
  
  四
  
  我是个单身父亲。我有个两岁的儿子。我是个单身父亲。我有个两岁的儿子。我是个单身父亲。我有个两岁的儿子。威尔虽然自己念叨了无数次,他却总是发现有某种原因阻止他相信这一点;在他自己的脑袋里——虽然他并不认为他的脑袋是最重要的,毕竟还是不可缺少的——他总觉得自己不像个父亲。他太年轻同时又太老,太愚蠢同时又太聪明,他太时髦,太不耐烦,太自私,太漫不经心,太小心(无论跟他过夜的女人是不是已经采取了避孕措施,他总是,总是坚持不懈地用杜蕾斯安全套,即使在安全期他都丝毫不懈怠),他对孩子知道得不多,他约会太多,喝酒太多,嗑药太多。当他望着镜子时,他看不到,怎么都看不到一位父亲、特别是位单身父亲的形象。
  他努力想在镜子里看出一个单身父亲的形象是因为他已经决定要跟单身妈妈们上床;但事实上,迄今为止安吉既是他单身妈妈供给的开始亦是结束。决定单身妈妈们就是他将来的目标这很好,有成百万忧伤的、朱丽·克里斯汀型的迷途妈妈们正哭着喊着渴望他认领,但挠头的事实是他没有她们中任何一位的电话号码。她们都在哪儿晃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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