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期
男孩.男人
作者:尼克.霍恩比
“哈。我明白你什么意思了,”他若有所思地说,就仿佛他是在刚才那一秒钟才弄明白看待这个问题只有一种途径似的。
“你曾跟马尔库斯的妈妈住在一起过吗?”
“介定一下什么叫‘住在一起’。”
“她住的房子里有你备用的一双袜子吗?或是牙刷?”
“没有。”
“就……没有?”
“是的。”
他夹起最后的一小块春卷,在辣椒酱里蘸了蘸,放到嘴里,作出一副辣得有点受不了的样子,这样一来他就有几分钟时间不用说话了。蕾切尔就得找点话说,最后她就有可能想谈点别的了。他想让她说说她目前正在配插图的那本书的情况,或是她想展出她的作品的雄心,或者她想见他的程度到底有几分。这才是他设想中的那种谈话;他谈够了想象出来的孩子这样的话题,尤其够了的是谈论他为什么要把它们想象出来。
但蕾切尔就只是坐在那儿等他把那一口咽下去,尽管他又嚼又扮鬼脸又得吞下去而且还噎住了,他也不能把这么一点点春卷拖延到永远。所以他只得把实情都对她坦白了,就像他原来就打算这么干似的,她则大吃一惊,而她绝对有权利出现这种反应。
“我从没说过他是我儿子。‘我有个儿子叫马尔库斯’这句话我从没亲口说过。是你愿意这么想的。”
“是的,没错。我才是那个幻想曲作家。我愿意相信你有个儿子,所以我就任由我的想象胡闹起来。我当时想,可爱的家伙,要是他有个孩子就更好了,一个讨人厌的孩子,最好10岁左右,然后你就带着马尔库斯在我家出现了,嘿!我捏造出这种联系来是因为我内心里有这种心理学上的需要。”
结果证明并没有威尔担心得那么可怕。她很聪明,看到了其中滑稽的一面,当然她也同时觉得他是个疯子。
“对不起。”
“但马尔库斯到底是从哪儿插进来的?我是说,很明显你不是单单雇了他一下午。你们之间还是有某种关系的。”
她当然是对的,于是他就利用那原本会是灾难性的一晚把前前后后的事都告诉了她。当然,只是差不多都告诉了:他没告诉她他第一次认识马尔库斯是因为他参加了“单亲父母联盟”。他没告诉她是因为他觉得这事迹近于自暴己丑。他可不想让她觉得他有种种问题。
二十七
这三四个星期以来——不可能再长了,不过后来,马尔库斯回望这段时期时,似乎足有几个月,甚至几年——一切太平无事。他去见威尔,他在学校里见艾丽(和佐伊),威尔给他买了副新眼镜还带他去理了发,他通过威尔发现了乔尼·米切尔跟鲍伯·马利之外的几个他喜欢的歌手,还有几个是艾丽常听的,他也觉得不讨厌。他似乎正在改变,无论是他的身体还是他的头脑,但接下来他妈妈又开始哭起来了。
就像从前一样,看不出有任何的理由。就像从前一样,这次也是慢慢开始的,先是晚饭后抽着鼻子诉说,一夜之后就成了悠长吓人的一阵阵抽泣,对这类的爆发马尔库斯一点办法都没有,不管他提多少问题,或是多少次地拥抱她都无济于事;再然后,最终,早饭时的痛哭又开始了,他知道,毫无疑问,情况严重起来了,他们又有大麻烦了。
不过起码有一件事改变了。在她当初第一次开始早饭的痛哭时,好像是几百年以前了,他是孤身一人;而现在,有了很多的人。他有了威尔,他有了艾丽,他有了……总之,他有了两个人,两个朋友,这跟以前相比可是个进步。他可以找到他们两个中的任何一个,说,“我妈妈又开始了,”而他们就会明白他的意思,而且他们就能说些入情入理的话。
“我妈妈又开始了,”在第二次出现早饭痛哭的事件那天,他对威尔说。(他第一天时什么都没说,以防这只是暂时性的情绪不佳,但当她第二天一早又开始了之后,他就明白心存侥幸实在是太傻了。)
“开始什么了?”
起先马尔库斯很失望,不过他也太语焉不详了点。她有可能开始了任何事,如果你细想想也真够怪异的:没人认为他妈妈是可以预测的。她可能又开始抱怨马尔库斯到威尔家去,或者她也可能又要他重新开始学钢琴,再要么她还可能又找了个威尔不太喜欢的男朋友(马尔库斯跟威尔描述过自打他父母分手她曾交往过的几个不同寻常的男朋友)……从某个角度看来,当他说她又开始了时把他可能的意思全都琢磨一遍也是好事。
“哭。”
“哦。”他们当时是在威尔的厨房里,正一起在烤架上烤小圆脆饼;这都成了他们每个星期四下午的例行公事了。“你为她担心吗?”
“当然了。她现在又跟从前一样了。更糟了。”这不是真话。怎么都不可能比当初更糟的,因为第一次时是积蓄了好长时间,最后在他打死鸭子的那天才总爆发了出来,但他想让威尔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那你打算怎么办?”
马尔库斯从没想过他能怎么办——部分是因为他上次就什么都没干(不过当初他还没这么清楚地意识到到底是怎么回事,所以,也许他不该把当初当作什么先例),部分是因为他以为威尔会接管这事。他希望这样。这就是朋友的整个意义所在,他想。“我打算怎么办?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打算怎么办?”威尔笑了,但接着就想起他们可不是在谈论什么好笑的事。“马尔库斯,我什么都干不了。”
“你可以去跟她谈谈。”
“她为什么要听我的?我是谁?谁都不是。”
“你不是谁都不是。你是——”
“你放学后到我这儿来喝杯茶并不意味着我就能阻止你妈妈——并不意味着我就能让你妈妈振作起来。事实上,我知道我根本做不到。”
“我还以为我们是朋友呢。”
“哎哟。他妈的。对不起。” 威尔在翻一个烤脆饼时烫到了手。“我们的关系你是这么看的?朋友?”他似乎发现这事也很有趣;至少,他在微笑。
“是呀。要不然你说我们是什么?”
“呃。朋友就很好。”
“你为什么笑?”
“有点滑稽,不是吗?你跟我?”
“我想是吧。”马尔库斯又想了一会儿。“到底为什么?”
“因为我们身高差这么多。”
“哦。我明白了。”
“开玩笑的。”
“哈哈。”
马尔库斯对威尔也没有觉得太意外。如果要他说出谁是他最好的朋友的话,他会选艾丽——并非只因为他爱她想跟她约会,还因为她对他真的好,而且一直都很好,他第一次碰到她的那次不算,当时她把他叫做该死的拖鼻涕的小混蛋。以后她就一直对他很好了。如果说威尔对他就不好也不公平,他给他买的运动鞋啦一起烤脆饼啦送给他的两个电脑游戏啦等等,但如果说有时候威尔显得并不是太急于见到他倒是真的,特别是如果他接连四五天都出现在他家里时。而艾丽却不同,每次她都是张开臂膀搂住他而且大呼小叫一番,这个,马尔库斯想,肯定不是虚情假意。
但今天,他课间休息时间到她教室去时,她看起来却并不是太高兴见到他。她低着头,有些心烦意乱,她一句话都没说,更不用说做什么了。佐伊挨着她坐着,看着她而且握着她的手。
“发生了什么事?”
“你没听说?”佐伊说。
马尔库斯最恨人家这么反问他,因为每次他都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
“科特·库班。”
“他怎么了?”
“他想自杀。过量服药。”
“他没事吧?”
“我们是这么想的。他们给他洗了胃。”
“很好。”
“没什么好的,”艾丽说。
“是的,”马尔库斯说。“但——”
“他还会这么干的,你知道,”艾丽说。“到了最后。他们总是这样的。他想死。那不是哭喊着要别人帮助。他恨他的世界。”
马尔库斯突然觉得很难受。昨天下午他从威尔家走出来以后就一直在想象着今天跟艾丽的谈话,她会怎么用一种威尔从来做不到的办法让他振作起来,但结果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恰恰相反,这间教室开始缓慢地旋转起来,而且所有的色彩都在消逝无踪。
“你怎么知道的?你怎么知道他不是闹着玩的?我敢打赌他再也不会干这样的傻事了。”
“你不了解他,”艾丽说。
“你也是,”马尔库斯冲她大声说。“他甚至都不是个真人。他只是个歌手。他只是印在T恤上的一个人。他不是某个人的妈妈那样的人。”
“不,他是某个人的爸爸,你这个笨蛋,”艾丽说。“他是弗朗西斯·比恩的爸爸。他有一个美丽可爱的小女儿可他仍然想死。你现在明白了吧。”
他当然明白,马尔库斯想。他转身跑出去了。
他决定翘掉下面的几堂课。如果他照常去上数学课,他就会坐在那儿做白日梦,当他想着回答一个一小时前甚至一个月前提出来的要么就是压根没提出过的问题时受到捉弄跟取笑;他想单独一个人好好想想,远离那些不相干的打扰,所以他跑到体育馆附近的那个男生厕所,把自己锁在右手的一个小隔间里,因为里面有几根很舒服的热水管道在墙边通过,你可以蹲在上面。刚过了几分钟,就有人走进厕所开始踢他这个单间的门。
“你在里面吗,马尔库斯?我很抱歉。我忘了你妈妈的事了。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她不像科特。”
他顿了一会了,然后把门打开,四处望着。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是对的。他不是个真人。”
“你这么说只是想让我觉得好受些。”
“好吧,他是个真人。但他是那种不同的真人。”
“怎么个不同法?”
“我不知道。他就是这样。他就像詹姆斯·狄恩、玛丽莲·梦露以及吉米·亨德里克27他们那样的人。你知道他会死的,但那没什么。”
“对谁来说没什么?肯定不是对……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弗朗西斯·比恩?”
“是的。对她怎么可能没什么?对她绝对有什么。只是对你来说没什么。”
“你认为我知道很多事,实际上不是,”艾丽说。“不是真的知道。在这件事上我就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想要这么做,或者你妈妈为什么想要这么做。而且我也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很可怕吧,我应该想到的。”
“是的。”接着他就哭了。不是那种哭天抢地的哭法——只是他的眼睛里一下子贮满了泪水,然后它们就开始漫过他的面颊——不过总归挺让人尴尬的。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当着艾丽的面哭起来。
她伸出胳膊搂住他。“我的意思是说,别听我的。你知道的事比我多。在这件事上应该是你告诉我。”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那就让我们谈点别的吧。”
但他们有一会儿功夫什么都没说。他们只是一起坐在管子上,太热了就把屁股挪挪,默默地一直等到他们想重返外面的那个世界。
二十八
威尔有恐高症,所以他不喜欢往下看。但有时候又忍不住。有时候有人说了件什么事,他就忍不住往下看了,然后他就只剩下一种无法抗拒的想往下跳的冲动。马尔库斯求他在菲奥娜的事上帮点忙时,他又一点不差地再次重温了这种感觉。他当然应该在菲奥娜这件事上做点什么;所有那些除了比马尔库斯高一点其余的都一样的托词都是胡说,这是明摆着的。他比马尔库斯要大,他阅历更多……这件事无论你怎么看都绝对应该跳进去,把那个孩子救出来,好好照顾他。
像菲奥娜这样的人真把他给烦透了。他们不让任何人安生。能漂浮在生活上头不沉下去决非易事:那需要技巧跟勇气,而有人告诉你他不想活了时,你会感觉到你自己也在被他们往水底下拽。把你的脑袋一直保持在水面之上是一切的关键,威尔是这么想的。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一切的关键。他需要搭上某个特别有浮力的人;他当然不要再坠上个菲奥娜那样的死尸。他觉得非常抱歉,但事情就是这样。而那就是蕾切尔的好处了:她就特别有浮力。她能让他一直漂在水上。所以他找蕾切尔去了。
他跟蕾切尔的关系够怪异的,或者说威尔认为够怪异的,他认为的这种怪异当然跟大卫·克罗尼伯格28或者那个写《黄蜂工厂》29的家伙的看法大相径庭。事情怪就怪在他们仍然没有过性关系,尽管他们已经相互交往了有好几个星期了。
他并不介意有个女性朋友;他当初跟菲奥娜一起喝酒时才意识到他除了想跟某人上床之外就再没有跟任何人有过任何种类的关系,这个结论至今仍让他感到很不安。但问题是他确实想跟蕾切尔上床,非常想。然后那件事就这么发生了,就那天晚上,他当时没琢磨出任何会在当晚发生的理由。上一刻他们还在说话,这一刻他们就接吻了,而下一刻她就一手领着他上楼,一手在解自己斜纹布衬衣的扣子了。最奇怪的就是空气中竟然并没有性爱的味道,至少他没能嗅出来;他就像是去看望一个情绪低落的朋友一样简单。因此这儿就出现了第一个令他烦恼让他摸不着头脑的暗示:如果他最后跟人上了床而又根本没有察觉空气中性爱的暗示,那他很显然就成了个毫无希望的性爱侦探。如果,在一次很显然毫无性爱意味的谈话之后,一个美丽的女人马上就开始领着你朝卧室走去,而且还一边解她的衬衣纽扣,那你很明显是在什么地方漏掉了什么重要的信息。
“我为什么就不能跟她谈谈?”蕾切尔说。这就是他们好事成就之后她冒出来的头一句话,虽然其间也有些轻言细语。一开始威尔都没明白她在说什么:他在努力回想半小时前他们都谈了什么,因为这半小时的感觉实在太强烈,他都觉得有些战栗,几乎令他热泪盈眶,而且使他开始怀疑他原来的理论:即性不过是除酒醉嗑药以及一夜狂欢之外的另一种肉体沉醉,而且也就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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