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期

男孩.男人

作者:尼克.霍恩比




  威尔一点都不喜欢他建立起的这种联系,因为这就意味着如果他还有一点点绅士风度的话,他就得把马尔库斯置于自己的羽翼之下,用他自己如何在一位古怪父亲的阴影下成长起来的经验去指导这个孩子通过险地最终到达安全地带。他可一点都不想这么干。这个工作太艰巨了,而且会导致他不得不跟很多他既不理解又不喜欢的人打交道,他当然宁肯照他自己的习惯看《倒计时》。
  但他忘了在跟马尔库斯与菲奥娜的关系中他似乎从来都不是主控的一方。在倒霉的11月20号,倒霉的11月19号的下一天,当他已经多少决定马尔库斯得在没有他的帮助的情况下自力更生时,菲奥娜打来了电话,开始在电话里疯话连篇。
  “马尔库斯不需要父亲,尤其不需要像你这样的父亲。”她说。他们甚至还没开始,威尔就已经给搞迷糊了。此时他才刚刚来得及说了一句”喂,你好吗?”在这场谈话中他采取了一种绝对戒备同时又完全息事宁人的态度。
  “你说什么?”
  “马尔库斯似乎认为他需要一个成年男性的陪伴。一个父亲的形象。莫名其妙的,你的名字出现了。”
  “喔,我可以告诉你,菲奥娜,我可没逼他这么做。我不需要年幼男性的陪伴,而且我绝对不需要一个儿子的形象。所以,很好。你跟我现在达成了完全的一致。”
  “这么说来即使他想见你你也不会见他的喽?”
  “他干吗不把他父亲当作一个父亲形象?这难道不是最简单的解决方式吗,还是我有所不知?”
  “他父亲住在剑桥。”
  “什么,难道是澳大利亚的剑桥?还是加利福尼亚的剑桥?难道我们谈的不是M11线直接通到的剑桥?”
  “马尔库斯还不能驾车走M11线。他才十二岁。”
  “请别挂断,千万别挂。你打电话告诉我离马尔库斯远一点。我告诉你我压根就没想挡他的道。现在你又在跟我说……你到底什么意思?我有点被你搞糊涂了。”
  “你倒似乎很乐于把他给甩掉嘛。”
  “这么说来,你并不是在告诉我离他远一点。你是在告诉我要我申请监护权喽?”
  “你不阴阳怪气的就不能谈话是不是?”
  “请你简单明了地给我解释一下,别再在半路上就又改了主意,你到底想要我干什么。”
  她叹了口气。“有些事可不是一句话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威尔。”
  “这就是你特意打电话来要告诉我的?就因为我一时拿反了手杖,我想,我就成了最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了?”
  “你可真不是好对付的。”
  “那就离我远点!”他差不多就嚷出来了。他真生气了。他们谈了才不过三分钟,但他已经开始觉得这个电话似乎要打一辈子了;每隔几小时他可以放下听筒去吃饭睡觉上厕所,但剩下的时间菲奥娜会先是告诉他一件事然后又把这事倒个个儿,如此继续下去以至永远。“把电话放下吧!挂了我的电话!别再继续烦我了,我是认真的!”
  “我觉得我们该好好谈谈,你不觉得吗?”
  “谈什么?我们该好好谈谈什么?”
  “整件事。”
  “根本就没有什么整件事。连半件事都没有!”
  “你明晚有空出来喝一杯吗?也许我们面对面谈会好一些。我们在电话里什么都谈不成。”
  跟她斗一点用都没有。甚至不跟她斗都没有一点用。他们约好一起喝一杯,这简直是威尔受挫跟精神混乱的新纪录,只要能就时间跟地点达成一致,他就已经觉得是彻底的胜利了。
  
  威尔从没单独跟菲奥娜一起待过,此前马尔库斯一直都跟着的,告诉他们什么时候开始交谈,谈些什么——只除了运动鞋事件的那一天,虽然他当时什么都没说,无形之中仍然是他在告诉他们该谈些什么。不过当威尔要了酒——他们去了利物浦路上的一家酒吧,他们知道他们在那儿可以找到个座位而且不用提高声音以压过自动唱片点唱机、某个垃圾乐队爆发出来的音乐或是什么滑稽演员的插科打诨——在菲奥娜对面坐下时,他再次确信,甚至都不是故意要作出评判,他真是发现不了她一丝一毫的魅力,由此他同时也意识到了别的什么:他在酒吧已经喝了有近二十年的酒了,迄今为止他还没有一次跟一个他对其没有任何性兴趣的女人一块喝过酒。
  是的,这次对他来说的确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他一点都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是否得换一种应战原则。很显然,握着她的手、直视着她的眼睛是既不合适又不明智的,更不用说不露痕迹地将话题转移到性上,以便他能将一种更富挑逗性的色彩添加进来了。而且,如果他根本没有跟菲奥娜睡觉的欲望,那当然也就没有必要假装认为她说的每件事都很有趣了。但一件奇怪的事发生了:他大部分时间竟然都很感兴趣。并不是那种“哦,我竟从来都不知道”的方式,因为即使菲奥娜可能确实知道威尔不知道的很多事,他也几乎能肯定所有那些事都将会很乏味……他只是被谈话内容吸引住了。他听她讲着,他思索着,他回答着。他想不起来上次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情形了,那为什么现在发生了这样的事?这只不过是“傻瓜定律”的体现——如果你对她不着迷,她反倒肯定会散发出无穷的魅力——还是发生了他该认真琢磨琢磨的什么事?
  “我对昨天的事感到很抱歉,”她说。
  “没关系。”
  威尔点了根烟,菲奥娜一皱眉,挥手把烟从面前赶走。威尔最恨有人这么干,他们在酒吧根本没权利这么干的。他才不会在酒吧里因为抽烟而道歉呢;实际上,他真想独立一人就造出一堵烟墙,他们谁都看不见谁才好。
  “我打电话时很烦躁。当马尔库斯说他认为他需要一个男性加入时,我真觉得像是迎面被打了一巴掌。”
  “我能够想象。”
  他一点都不明白她在说什么。怎么会有人对马尔库斯的话总往最偏最错处想?
  “你知道,一旦你跟自己儿子的父亲分开,你考虑的第一件事就是,他身边会需要有个男人等等。然后女权主义者良好的常识又占了上风。自从马尔库斯懂事以来,我们每次谈到这个话题,他都安慰我说这没什么要紧。可是昨天这事却又一下子从天而降……他一向知道我对此事非常担心。”
  “你这算说到点子上了,”他语气平淡地说。
  “我哪儿说到点子上了?”
  “他就是为了这个才说这话的。因为他知道这能顶用。”
  “顶什么用?”
  “顶他当时想派的任何用场。我猜他一直留着这一手呢。这是他的杀手锏。当时你们在争什么呢?”
  “我刚刚重申了反对他跟你的关系的立场。”
  “哦。”那可是个很坏的消息。如果马尔库斯愿意为了他的缘故使用杀手锏,那他陷得可比他担心的要深得多。
  “我没误会了你的意思吧?你是说他攻击我最薄弱部位的目的只是为了赢一场口舌之争?”
  “是的。是这么回事。”
  “马尔库斯不会这么做的。”
  威尔鼻子里哼了一声。“随便你怎么想吧。”
  “你当真这么认为?”
  “他可不蠢。”
  “我不是担心他的智力程度。我担心的是他的……情感诚实度。”
  威尔鼻子里又哼了一声。他原打算在整个谈话过程中都保留自己想法的,但它们却不断地从他的鼻孔里泄露出来。这个女人到底生活在一个什么星球上?她是如此不切实际,在他看来她都不太可能会染上自杀性的抑郁症,虽然她是闭起眼睛来唱歌的:那龙些整天离地几千里的家伙总有些防身秘诀的吧?不过当然了,这也是问题的一部分。他们现在坐在这儿是因为一个十二岁男孩的狡诈使她哗啦一下摔到了地上,而且如果马尔库斯能够做到这一点,那她的任何一位男朋友或者老板、房东——任何一个不爱她的成年人——也就都能做到。一点防卫措施都没有。这些人干吗都跟自己过不去?生活本来很轻松的,小菜一碟,不过是一种简单的算术:爱别人,同时允许自己被别人爱,这就是人生中惟一值得冒的风险,如果优势在你这一方的话。不幸的只是它们很明显不在你这边。全世界有七十九亿人,如果你相当走运的话,总共可能会被其中的十五到二十个人所爱。那你得多么聪明才能算计出这根本就不值得你去冒险?没错,菲奥娜生下这个孩子就已经犯了个错误了,但这还没到世界末日呢。如果自己处在她的位置,威尔才不会让这么一点点小痛痒就把自己拖垮呢。
  菲奥娜正在瞧着他。“为什么我说什么都导致你那样呢?”
  “哪样?”
  “鼻子里发出那么不屑的声音?”
  “对不起。那只是因为……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你知道吧,那不过是马尔库斯处在的某种发展阶段,孩子们总归会这样的。不过我确实知道的是,你现在不该信任任何一个男人所表白的他的感受。”
  菲奥娜沮丧地望着她的吉尼斯黑啤酒。
  “那这个阶段什么时候结束呢,以你专家的观点?”最后两个词身上生了粗糙的锯齿,不过威尔假装没感觉到。
  “到他七老八十时,那时候他就能在最出其不意的时刻用事实把人震晕。”
  “那时候我早死了。”
  “没错。”
  她又去吧台给他要了一杯酒,然后沉重地坐回自己的座位。“但为什么是你?”
  “我刚刚告诉你了,他并不是真的需要什么男人的影响。他只是说他要按自己的想法行事。”
  “我知道,我知道。这个我理解。但他为什么那么想见你?他本来可以求助于我的。”
  “这我不知道。”
  “你是真的不知道?”
  “真的。”
  “也许他见不到你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威尔没做声。至少他已经从前一天的谈话中接受了点教训。
  “你怎么想的?”
  “我没。”
  “没什么?”
  “我没怎么想。我什么都没想。你是他妈妈。你来做决定好了。”
  “但你现在也卷进来了呀。他不断地到你那儿去。你还带他去买了双鞋子。他现在的整个生活方式我都没法控制了,这就意味着你必须得帮忙控制了。”
  “我什么都不想控制。”
  “既然如此,他最好不要再见你。”
  “我们已经说到过了。如果他来按门铃的话你期望我怎么做?”
  “别让他进去。”
  “很好。”
  “我是说,如果你不准备考虑怎么来帮我的话,你最好退出。”
  “对极了。”
  “上帝啊,你真是个自私的混蛋。”
  “但我一直都是一个人生活。那儿只有我一个,并不是我先把自己摆进去的,是因为里面根本就没别的人。”
  “那好,他现在也在里面了。你不可能把生活关在门外的,你知道。”
  她大错特错了,他几乎能肯定这一点。你可以把生活关在外面的。如果你不去应门,它又怎么能自己闯进来呢?
  
  十七
  
  马尔库斯不想让他妈妈去跟威尔谈什么话。换了不久前他会为此大为兴奋的,但他现在已经不再设想他会跟他妈妈跟威尔跟奈德以及另外一个婴儿一起住到威尔的公寓里了。首先,奈德根本就不存在,再首先,如果可以有两个首先的话,菲奥娜跟威尔相互并不是很对眼,而且威尔的公寓实在太小了,怎么都盛不下他们所有的人,当然实际上也并没有他原来设想的那么多人。
  但现在每个人都知道得太多了,而且有太多事情他不想让他们俩在他不在场的情况下谈及。他不希望威尔跟他妈妈谈到医院的事,以免她又犯病;他也不希望威尔跟她谈到他曾如何想勒索威尔以便他答应跟她约会;他同时也不希望他妈妈提到他实际上被允许看那么多的电视,以免他再去威尔家时他会把电视关掉……就他预见的结果,每一个可能的话题都会招致某种麻烦。
  她只需在吃过茶点之后去一两个小时,所以他们不必再找个照看孩子的临时保姆了;他把大门的链条挂上,做完了作业,看一会儿电视,在电脑上玩了一会儿,一边等她。9点过5分时,她按约定的方式按响了门铃。他放她进来,然后盯着她的脸,想看出她有多么生气或沮丧,但她看起来还好。
  “你们谈得好吗?”
  “还好。”
  “还好是什么意思?”
  “他可不是个很好的人,对吧?”
  “我觉得他是个很好的人。他给我买了那双运动鞋呢。”
  “好吧,你以后不能再到他那儿去了。”
  “你阻止不了我。”
  “我是阻止不了你,不过他不会再应门了,所以你就是去也是浪费时间。”
  “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再应门了?”
  “因为他亲口告诉我他不会再应门了。”
  即使马尔库斯亲耳听到威尔这么说,他也不会太担心的。他知道门铃在屋里面听起来有多响,而且他有的是时间不停地按个没完,按个没完。
  
  因为运动鞋被偷的事马尔库斯不得不去见校长。他妈妈找到了学校,虽然马尔库斯告诉过她,恳求过她不要去找。就这件事他们吵了不知多长时间,结果他还是得在鞋已经被偷了好几天之后去见校长。现在他就不得不做出选择了:要么他对校长说谎,跟她说他不知道谁偷了他的鞋,而且装出一副蠢样来;要不然他就据实以告,这么一来,他不但会继续丢掉他的鞋子、夹克、衬衣、裤子、内衣,还有可能在回家的路上丢掉一只眼睛一只耳朵什么的。他没料到这事竟搞得他夜不能寐,担心到底该怎么做。
  他午餐时间一到就去了,这是他的级任老师跟他说的时间,但莫里森夫人还没准备好见他;他透过门都能听见她训斥某人的声音。起先他是一个人在等,然后艾丽·迈克格里,那个自己剪头发、涂黑色唇膏、穿得破破烂烂的十年级女生气呼呼地在办公室外面那把长椅的最边上坐了下来。艾丽很有名。她总身陷在这个或那个麻烦里,而且通常情况都很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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